天地面前,玄黄之下,人竟是如此渺小,甚至于不堪一击。
元伯鳍状若自言自语地说道:“初次见到这番景象,我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它们是这般强大不摧,我们小小的人居然妄想着要征服天地,意图做它们的主人。”
他们人人皆是井底之蛙,那个身处九五至尊之位的,更是如此。
元伯鳍语气间渐显苦涩:“近些年来,圣上野心逐露,竟欲要扩张领土,要想将护城墙向外移开数十里地,若非樊宰执等诸位明官极力劝阻,只怕这里的安宁维持不了多少时日。”
战争,从来都是最遭受百姓唾弃的人祸,无论输赢,必定会有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百姓凄凉,何其悲哀。
元伯鳍回头望向身旁的两位少年,心头涌出一阵酸涩:“你们六人没有亲眼见识过真正的战争,就算知道战争惨烈,但其真面目如何,我可以担保,你们见过一次,便不会再想目睹第二次。”
元仲辛忽觉不安,他拉住元伯鳍的手臂,忐忑地喊了一声:“哥。”
元伯鳍的大手覆盖在他的手背之上,轻轻拍了拍:“大宋与大夏表面上仍是谈和合作的关系,但其实不然,你们这么聪明,定能猜到些许眉目。如今这一趟地下城,圣上开口叫道,我们肯定要去,可若是真的不走运,被夏人发现,届时,我们个个都是弃子。”
如今,他们除了有名有姓有身份,跟佣兵其实并无两样。
元仲辛暗暗咬牙,眼底渐露焦灼。
元伯鳍深吸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仲辛,我说这些不是为了打击你,我是想让你明白,一旦大宋与大夏之间关系因我们出现破裂,两方同时追究下来,我们只能靠自己的力量来平复这场风波,圣上是断然不会借给我们任何官方的力量。”
元仲辛眼神幽深如秋潭之水,霎时间闪过无数道光芒,他冷静地点头,坚定不移地说道:“我明白,但我绝对不会退。”
元伯鳍沉默着凝望元仲辛半晌,已经忘了有多久没好好看看自己的这个弟弟,犹记得上一次见,元仲辛桀骜难从,为了救自己不惜与数十名禁军直面相对,野马般的性子叫他头疼不已。
可如今,元仲辛依旧是元仲辛,但那副总是笑眼眯眯的模样里,却不知何时,多了几分担当与冷静。
元伯鳍目光流转,来到王宽身上,片刻后,他倏而勾唇,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他抬手拍了拍元仲辛的脑袋,释怀地说道:“既然选好了路,艰难也好,险阻也罢,哥都支持你。”
或许,樊宰执的话是对的。
元仲辛长大了,再也不是当年事事都要经过自己首肯的孩子了,他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最重要的是他肯为之努力。
更何况,他不是独自一人。
如此想来,元伯鳍忽觉心头犹如放下一块大石。
第132章
残阳西斜,夜色将临,作为第一批潜入大夏边陲的人,元仲辛与王宽早早换好夜行衣,检查好随身行囊后,两人并肩坐在营帐中,静默无言——这恐怕是两人有史以来相处得最安静的一次。
面对着未知的危险,元仲辛本以为自己会心神不宁,思绪混乱,但出乎意料的,此时此刻的他内心无比平静,毫无波澜。
元仲辛将手小心翼翼地缩进王宽温热的掌心之中,王宽张开指节分明,修长如玉的大手,拢住他略微寒凉的指尖,那股凉意直逼心头,王宽深深望向元仲辛,眉目忧色:“怎么了?”
元仲辛缓缓地摇摇头:“没,就是想牵着你。”
王宽侧身而坐,拉过元仲辛的另一只手,掌心辗转揉搓间,元仲辛手中的温度似乎有所回升,他一边温柔呵护着,一边低沉问道:“感觉好多了吗?”
元仲辛眼底掠过一丝稍纵即逝的茫然,而后转头望向王宽,眸光错综复杂,他忽觉心头一阵酸涩:“王宽,你怕吗?”
王宽动作微顿,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苦笑:“怕。”
他比谁都怕。
至于怕什么,王宽就算不说,元仲辛也能知道答案。
元仲辛凝望王宽良久,倏而低笑,他抬手慢慢抚上王宽紧蹙的眉心,一下又一下地替他抚平,轻声开口:“别怕,会没事的。”
不知过了多久,张栩站在营帐之外喊道:“元兄弟,王兄弟,咱们可以出发了,你们行囊收拾完了吗?”
元仲辛与王宽将各自的行囊别在身后,对视一眼后,走出了营帐,跟着张栩来到护城墙门前,赵简和元伯鳍等人已经替他们牵来了马,候在关口门前。
赵简四人忧色忡忡地围着元仲辛与王宽,薛映将手中的马缰递给元仲辛,面容凝重:“万事小心,若有什么不妥,立刻回来,不要管什么地下城了。”
韦衙内立马点头附和道:“就是,命最重要,届时那狗皇帝若要追究,大不了咱们一起扛,千万千万不要冒险,知道了吗?”
元仲辛将马缰束在掌心之中,心中动容,面不改色地淡笑着点头:“知道了,我有分寸的。”
尽管元仲辛这般答应,但赵简依旧放心不下,看向站在他一旁的王宽,担忧嘱咐道:“王宽,你看着他点,别让他胡来了。”
王宽浅笑着应道:“放心吧,我会的。”
连元伯鳍也开口叮嘱道:“张栩,你们几个也是,好好看着这俩孩子,随机应变,仲辛他计子虽多,却不一定都是对的,切勿盲目听从,把你们平日里积攒下来的经验和判断力给我拿出来,知道没有?”
张栩等人立时铿锵有力地回道:“属下领命!”
元仲辛不满意了,巴巴嘟囔道:“我有那么不让人省心吗?”
赵简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你有点自知之明好不好,咱们这么多人里就你最皮,谁知你会不会又闯出些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祸来?”
元仲辛撇了撇嘴,对于赵简的话不置可否,他嬉皮笑脸地说道:“行了,我保证,去到地下城入口之后就乖乖等你们来,绝不轻举妄动,满意了吗?”
小景将一个沉甸甸的袋子递到元仲辛面前,开口说道:“元大哥,这里面有些专治跌打摔伤,蚊虫叮咬的药酒,远古森林地势崎岖,虫子也多,你们拿着,一路上备用也好,使用方法我已经标明了。”
元仲辛也不推辞,接过之后便安安稳稳地塞在怀里,他抬眸望了望已经完全黑下来的天色,率先翻身上马,王宽等人也跟在其后,拉紧手中的马缰,蓄势待发。
元仲辛扫视底下一众人等,气定神闲地挑了挑眉,风轻云淡地笑着说道:“别一副愁眉苦脸,又不是见不着了。”
赵简听到这句不吉利的话,心头惊跳,龇牙咧嘴着作势便要给元仲辛狠狠一巴掌,谁知元仲辛已然喝声道:“众将士听令,开城门!”
话音落罢,久久回旋,厚重城门被缓缓拉开,发出一声恢弘的轰隆,让在场的所有人皆为之肃穆,神色凛然,不见丝毫笑意。
元仲辛嘴角微勾,扬鞭策马,冲在首位,第一个出了城门,王宽与张栩紧随其后,飞身跟上前去。
赵简等人望着元仲辛他们渐行渐远的身影,灼灼火光照耀下,那个冲在最前方的少年高高扬起执鞭的手,豪气壮志地挥了挥,那抹修长坚定的身影仿佛在安抚着每一个人心底深深的担忧,竟莫名地驱赶了飘散在空中的压抑与沉重。
樊宰执怔愣地望着远去的元仲辛,忽觉心头一阵慷慨激昂。
翩翩少年何其意气风发,鲜衣怒马,命里应是双手寂傲乾坤,搅遍世间风云万里!
元仲辛并不知道,自己方才喊的那一声“众将士听令”,已然奠定了他手执令箭,气指山河的领军地位!
樊宰执释怀轻笑,他甚感安慰:“元将领,你的这个弟弟虽未满二十,却已然有大将风范,若稍再沉稳余年,日后必成大器!”
众人仍沉浸在元仲辛喊出的一声令下里,灵魂深处,发出对真正强者才有的敬重与战栗,久久不能回神,元伯鳍被樊宰执的一番话点醒,心里激昂难耐。
他从未想过,平日里慵懒散漫的元仲辛,竟会拥有叫人由衷钦佩,甘愿忠服的王者气概,尽管只是锋芒稍露,却耀眼得无法忽视。
元仲辛说他有办法对付大夏,元伯鳍这回是彻底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