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好不容易拍下它的倩影,程澈突然发现她有点不认识回去的路了,她只能凭着来时的印象估摸着往回走。走着走着,街角一个酒吧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记得言念和她说过他住的房子附近有一个酒吧,很奇怪,白天营业,晚上休息,和别人的营业时间正好相反,原因居然是因为这家酒吧老板晚上要去别的酒吧喝酒。程澈犹豫了一下还是推门走了进去,果然顾客很少。
程澈选了一个角落坐下,老板热情地过来和她打招呼,“Early risers have good wine to drink.”程澈更加确信这家店确实是言念跟她说过的那一家。老板仔细端详程澈,“哦?是你?”老板的惊讶让程澈更为惊讶。“您......认识我?”“当然,你是画上的那位小姐。”程澈不解,问他是否看错了人,她猜测在外国人眼中所有的东方女性应该都是长着同一张脸。
老板摸了摸络腮胡子,确定地说自己一定没有认错,他画她的时候就在这个座位上。程澈心中一动,他说的会是言念吗?老板像是看出了程澈心中的疑问,不问自答,“你心里想的和我要说的一定是同一个人,他是很有才华的大画家,经常来我的酒吧喝酒,我们是很好的朋友,虽然我不懂画。”老板耸耸肩,“他跟我说起过你,说在遥远的家乡,有一个他深爱的女子。他边喝酒边给我讲了你们的故事,讲老实话,我并不觉得他的做法可取,在我们意大利人眼中爱情至上,甚至可以为了爱情决斗,爱就是朝朝暮暮,相思之苦那是一种灾难。哦,对了,这几个月他每次回意大利还来我这里喝酒。不过他这几次的状态很糟糕,他像个真正的酒鬼一样喝个酩酊大醉,要知道他可是克制的东方绅士,以前都只是浅酌绝不会烂醉。我问他是否事业不顺,他只讲他的画艺达到了巅峰,但这些画再也无法感动自己,那些画是空洞的没有感情的华丽摆设。”
程澈从酒馆到住所,脑袋一直空白,她深深感受到了言念的不快乐,而这些痛苦的源头是自己吗?言念,我们一样,都是活在过去的人,我们都跨不过曾经。
程澈和房东续了两个月房租,然后在窗户前面坐下来,新的自己总要为旧的自己写点什么。程澈落笔才发现,回忆式的写作真是一件极难的事情,那些细碎的快乐,短暂的沉默,爱而不得的心痛,隐匿的孤独,全都犀利地站出来,让你给它们配上旁白附上心情,而自己不得不说实话。而言念,是自己巨大篇章里为数不多的出场,是自己小心翼翼不忍拿出的吉光片羽,他是一切的背景,他是沉默的旁白,他是平铺的稿纸,他是自己精心剪辑却又反复删掉的情节,他是自己浩瀚星河里的错落烟火,温柔了自己的万般光景。
而明徵,也在过往旅行,他走过第一次见程澈的路口,呆呆地看着马路对面,突然身边有鸽子腾空而起,圣洁而自由,他突然就笑了,仿若重生。程澈,我曾经想把整个世界送给你,却不曾想送给你一个偌大的牢笼。我的爱也在嫉妒中变得面目狰狞,再也没有了曾经的纯粹。你的韶华倾付,我很感恩,平生一顾,至此终年,谢谢你。接下来,请自由地,爱你所爱。我会永远为你祝福。
程澈将出版社寄来的样书送给了酒店老板,老板说自己不懂中文,看完这本书估计需要很长的时间,省事的办法就是让一个人先看完然后讲给他听,并问程澈能否这样做。
程澈点头,说可以。老板知道程澈话中的意思,很开心,问她有没有什么话要带给那个人。程澈说,那个人见到书就明白了,不需什么话。老板幽默地说:“我们意大利有句话,如果你想要和某人共度余生,你就会希望余生尽早开始。而你专程来给我送书,就是一切的开始。你们一定会白首偕老,我的身份不仅是一个酒馆老板,还是一个预言家哦。”
这天言念刚放下画笔,走到咖啡机前接了一杯咖啡,就看到了手机屏幕上闪着依依的名字。言念直接挂断电话,然后将手机扔在了沙发上,他知道,依依要说的一定与她有关。可笑的是,挂掉电话之后的五分钟,他竟然坐立不安,心乱如麻。
他边嘲笑自己边给依依回拨了回去,电话里面的依依很着急地说:“言念吗?你能不能去程澈的公寓看看,物业说程澈公寓楼下失火了,火势很大,烧到了程澈的房间,物业联系不到程澈,程澈之前用我的电话给物业打过电话,所以物业就将电话打给了我。我和我先生在老家,我婆婆病危实在走不开。”
言念一听到程澈公寓失火,依依后面说的已经都听不见了,他飞奔下楼发动车,他发现自己竟然手抖得连安全带都扣不上。一路上他只感觉所有的血液都涌在了头上,脑袋发懵,两只紧紧攥着方向盘的手,冰凉发白。
那些心痛伤害在意外来临时竟不值一提,那些不再回头的决绝在这一瞬间溃不成军。
程澈,你要平安,我要你平安,听到了吗?
言念赶到的时候,楼下已经停了好几辆消防车,站满了围观的人。此时火已经被扑灭,但能看出来当时的火势很大。起火的那家阳台已经烧没了,言念看到程澈住的那个房间的阳台也被殃及,浓烟将楼上的几家全都熏的漆黑。
言念想也没想就要往上冲,被一名消防员拉住,言念心急如焚,“楼上有没有人困在里面?”消防员看到言念的样子,赶紧安慰他,“你别着急,没有人员伤亡。”言念焦急确认,“你确定吗?你确定楼上没有人是吗?”“我确定。”听到消防员肯定的回答,言念终于吐出让他胸腔憋的生疼的一口气,腿也有点软。
就在他在人群里寻找程澈的时候,依依的电话打来了,“火已经控制住了,消防员说没有人受伤。我正在找程澈。”依依听到语速很快的言念,知道他刚才一定紧张到极点,不禁为自己未将话说清楚而抱歉,“对不起啊言念,我刚才也是太着急了,忘了跟你说,程澈出国了,我给你打电话就是想让你看一下她的房子有没有事,有没有东西被烧毁。”
言念心里轻松了很多但嘴上却抱怨依依,“你怎么不说清楚,我一路上不知有了多少交通违规罚单。”谁知电话那头的依依却噗嗤一声笑出来,“你一听程澈房子着火直接就挂了我的电话,我哪有机会和你说清楚,不过,看得出来自己有多在乎她了吧?”
在乎,只是在乎吗,言念问自己。都说时间能让一切遗忘,可是过了这么久,那个名字在自己心里却未减毫厘。他已向命运妥协,余生的自己大概只有两件事可以做,爱她,画画。
解除封锁后,言念和赶来的房东走进程澈的房间查看,程澈卧室的墙壁全部被熏黑,窗户都变了形,而且为了救火,使用了大量的消防用水,木地板被浸泡严重。
不过火势只是蔓延到窗户,里面的物品未遭到损毁,言念准备将两个被水浸泡的纸箱子搬到干燥的地方,谁知纸箱子底部已经被泡坏,里面的纸张和本子散落一地。言念一张一张拾起晾在桌上,却发现自己的名字在上面。言念犹豫了一下,却终抵不过心里的好奇。
程澈的二十年,没有自己的二十年,却将自己的名字在日记本上写下了千千万万遍。言念像坐在一个无人的电影院的大屏幕前看程澈的二十年的倏忽而逝。
程澈收拾好行李,该回去了。她有点不舍这个城市,因为言念曾经在这里生活,这里有言念走过的街道,有言念经常去的店,有言念的学校,有言念发呆的湖边,有和言念打过招呼甚至只有一面之缘的人,这里的空气里有言念的气息。
程澈想到附近有个巨大的广场没有去过,她抬腕看了看时间,航班时间还早。广场中央是喷泉和巨大的雕塑,还有一座尖顶教堂,教堂旁边是一座精美的钟楼。
程澈走走看看,黄昏暮色洒下温柔的暖意将这个广场笼罩了一层圣洁美好的光晕。广场上有很多街头艺人,他们在自由地演奏,创作,仿佛于自家的后花园。程澈不禁暗暗感叹意大利果然是艺术的国度,因为她看到广场中央居然有一架钢琴。
程澈抬头,日将落而未落,整个天空是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叠云将暮日的光影层层筛选,投下最温柔的斑驳。好像二十年前的某天,也是夕阳余晖,在礼堂的她和他。钢琴静默,程澈心中却响起了属于她和言念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