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恭维的话说的过早了些。
紧接着,她便道:“我吃亏,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左屹立时挺直了身子。
她却再不说话,直到饮过了三杯茶,见眼前人面上神情越加焦躁,方道:“写下放妾书,自此我阿娘婚嫁自由,再与你无干。”
“不成!”左屹直直拒绝。
芸娘便打了个哈欠,柔声道:“不着急,你再想一想。想好了,唤下人来寻我。”话毕,施施然回了房中,睡起了大觉。
晌午时分,天上飘起了鹅毛大雪。
初始还只是下下停停,等到后面,铺天盖地的雪片洋洋洒洒,只怕要过几日才会停歇。
芸娘睡的很不安稳。
过了近两个月,在这个午觉里,她第一回 梦见了殷人离。
梦里是一片林子。
他背着她,被一圈狼群紧紧围着。
梦里她没有昏迷,虽被他背在身后,却将周遭情形看的一清二楚。
地上血肉模糊,有狼的血,有他的血。
她拼命喊着让他放她下来,他置若罔闻,只拼命的挥动着手中匕首。
她紧紧贴着他的背,她能感受到,随着野狼一只只倒下,他的身子越来越冰凉。
直到最后一只狼被杀死,他扑通一声睡倒在血泊里,再未醒来。
他腹间被狼掏开的伤口,不停歇的涌出来鲜血。
她拼命的压在他伤处,企图将血拦住。然而很快,就连她都被他的血染的湿透。
她的心里满是恐慌,拼了命的呼喊他,却没有将他唤醒……
她未等来下人唤她,便先从梦里哭醒。
她一瞬间就意识到那是梦。
然而她的心尖却痛的长久的喘不过气。
在这样一个飘雪的午后,她终于开始想他。
她想着,她果然是个庸俗的女人。
他不过暗中帮了她一万两银子的忙,她就忙不迭的梦到了他。
自然,她并不知道,他帮她的地方,远不止这一万两的银子。
她对他的这点追忆只持续了几日。再过几日,等她在庄子里歇息完,再遇上他时,她便又恨的牙痒痒,真想将他一刀两窟窿。
晌午饭之前,下人终于受了左屹的差遣,将她从房中唤去了前厅。
左屹做着最后的挣扎:“我想见她。如若她真的不愿跟阿爹,阿爹便……”
芸娘从善如流,立时唤人请来了李氏。
李氏此时还不知道芸娘要为她做什么,然而芸娘将将开口问她,她便当着左屹的面,一字一句刺进了左屹的心里:“我进京本就为了芸娘,从未想过要当你的妻妾。”
未点火盆的前厅,初冬的寒风将他的心吹的凉透。
数回,此前数回他同她好声好气的说话,她都像今日这般没有感情的回答他。
然而就像他一直将芸娘当小孩一般,他从来都不将李氏的话往心里去。
他想着,他总能将她的心捂热。
到了今日,他终于发现,芸娘不是小孩,李氏也是真的不爱他。
他恻然一笑:“好,好的很。如此,我便……”
他长喘一口气,咬牙试过两遍,方逼迫自己如了芸娘的愿:“你备纸,阿爹写了便是。”
白纸黑字,芸娘第一回 瞧见昔日武将也是写了一手的好字,苍遒有力。
因着她方才的那个梦,此时她的心境便容易感慨。
她想着,如若她阿娘是左家嫡妻,她是嫡女,那左屹未尝不是个好父亲。
若她自小就生在左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被养的温柔达意,左屹也定会耐下心,像一位慈父一般,握着她的手,用他这一手的好字,教她一些身为世家儿女的道理。
然而世事无常。
他遇上她阿娘时,已是他成亲之后。
他遇上阿娘之前,已被太后赐婚成亲。
他原以为他的嫡妻求太后指婚,最起码代表,嫡妻是喜欢他的。
时隔近二十年后,他才得知真相。他也不过是嫡妻遮丑的工具。
在这人世间,也不过处处都是互相利用而已。
放妾书并不难写。
等写完后,还要去衙门备案,李氏才算真正脱离了左屹。
趁热打铁,虽已晌午,芸娘却坚持坐进了骡车,要同左屹去一趟京城,将这余下的手续办完结。
傍晚下衙时分,左屹凭着关系,办完结了放妾备案手续。
父女俩穿行在街面上,看着这纷扬大雪,一时都有些沧海桑田。
如若四年前未发生过芸娘被掳之事,她会来京城吗?两人还能否一回父女之缘?
然而这名义上的父女之缘,即便是了,又有何意义呢?
两人停在了一处酒楼。
芸娘点了几个素菜,道:“大人莫介意,江宁有位阿婆过世……”
左屹饮了一杯酒,点点头,表示理解。
他偏头看着漫天雪花,忽的道:“我见着你阿娘的第一眼,也是这般天气。我昏倒在地上,几乎被雪淹没了身子。后来你阿娘经过,被我的身子绊的摔了一跤,才发觉是个人……”
他又饮下一杯酒,叹道:“后来我曾托人去打听过消息……”
芸娘径直打断他:“我阿娘如今很好。”
财富,有她。
感情,有铁匠。
两个人,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另投一座山头,便是柳暗花明。
左屹默坐半晌,想最后尽一回心:“为父有几个尚未婚配的属下……”
芸娘淡淡一笑,道:“大人醉了。”
她起身,在他面前郑重磕了个头,极快的出了酒楼,决绝的去了。
自此之后,什么父女的名头,什么夫妾的情意,便到底为止吧。
第481章 秋后算账(三更)
脱离了同左家的关系,李家诸人在庄子里一连住了四五日。
因着错过了这最关键的四五日,等李家一行十分满足的离开庄子,商量着何时再来享受一回时,京城里已遍布殷李两家定亲的消息。
这殷家,众人皆知,是原本方家嫡子、后来跟了母姓的殷人离。原本在宫里领着侍卫的活,现下在兵部,不用上战场,还领着一份兵部俸禄。
端的是一门好亲。
这李家,却有些令世人迷糊。
李家是哪一门的李家?李虽不是小姓,京城里的几大世家中,还恰恰就没有一家姓李的。
作为当事人之一的李家,在返程之时,还不知城里这一桩子八卦。
几人的注意力,聚焦到了李氏从媒婆处得来的男子画像上。
李氏每将从媒婆处听来的简介说上一回,便将一张画像给芸娘、青竹姐妹俩都看上一回。
她的打算极为公平。
哪个闺女对画上男子有意,日后便寻媒人安排那男子同哪个闺女相看。
若两个闺女对其都有意,那便看谁先抢了画像,便归谁。
然而她的这一番打算并未派上用场。
两闺女歪斜在车厢里,煞有兴致的看过、议论过,芸娘方指着其中一张画像道:“这位男子,长相显老,看着倒是与阿娘相配。阿娘如今刚好得了自由身,第二春自然要速速开启……”
李氏立时抽出李阿婆的拐子,啪啪打的两个闺女哭爹喊娘,方制止了两人拿她这位出家人开涮。
芸娘摸着被揍痛的腿,凑在李阿婆身畔,瘪着嘴道:“阿婆,你快管管你闺女。她为了旁的男子,毒打我们。”
李阿婆便伸手指在她额上,一脸的严肃:“XXXXXX。”
李氏这才道:“干娘说的对,像这样的皮猴,就得多打几回。”
芸娘便又同青竹将那画像继续往下看。
等再瞧见一副画像时,两姐妹便齐齐滞了一滞。
画上男子,高个,高眉,高鼻梁。
芸娘轻咳一声,瞟一眼青竹:“这姓高的,是怎么回事?”狗胆子真大,不过是主动借给她一万两银子,便打起要结亲的心思?
李氏看着那副画,将媒婆透露的消息转述出来:“这高家娃儿,家中倒是殷实。只是前几年没了发妻,是个鳏夫,有一幼子。阿娘是没瞧上他的,只是未将这画还回去。”
芸娘看着青竹一脸羞涩又忐忑的神情,便忘记方才被李氏胖揍的场面,转去挨着李氏,装腔作势道:“阿娘,我觉着只要人品好便可,鳏夫不鳏夫,没什么重要。”
李氏立时肃了脸:“莫打那主意。天下未结亲的好男儿那般多,挑都挑不完,竟还想着去寻鳏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