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娘心虚道:“也就三五天、七八天、十天半月、一月两月……”
……
月挂柳梢头。
秦淮河上花坊穿梭,曲声阵阵,如往日一般繁华奢靡。
李家三口缓缓行在堤岸上,脚步悠闲,表情松弛,是夏夜赏景的模样。
持续半月的雨艰难停歇,在宅子里捂久的民众纷纷趁着这难得的晴夜外出走动。
岸上男女老少,人不少。
李氏往熙熙攘攘的远处瞧去,口中担忧道:“不知芸娘何时才与我们汇合,路人这般多,她若找不到我们可怎生是好……”
青竹清了清嗓子,按芸娘交代她的那般安抚李氏道:“阿姐从主顾家出来,赵车夫就会带她来这里……阿姐让我们在第三棵树附近等她,我们站的不就是第三课树吗?阿姐不会迷路的……”
赵大叔便是芸娘长久租用的车夫,平日接送芸娘及李家诸人外出。
李阿婆安慰李氏:“有赵车夫陪着芸娘,他是个老实稳妥之人,你莫担心……”
李阿婆一边说着,一边状似无意的望向青竹,祖孙两默默的相识一笑,齐齐等待下面的好戏。
秦淮河堤岸离第三棵树不远处的花坛边上有一棵矮树。
外人瞧着是一棵矮树,实则别有洞天。
此前芸娘同石伢在这岸上等待花坊里的柳香君招呼她宰“大鱼”时,石伢常常躲在里面啃鸡腿,免得他家阿花瞧见要同他抢肉吃。
树荫下被蓬草遮挡,里面的人能瞧见外面的人,外面的人可轻易发现不了里面的人。
此时芸娘便躲在里面。
陪着她的,是罗家的小厮,香椿。
自芸娘抓壮丁将他威逼利诱过来,香椿的为难劲便没下去过。
他惶恐不安的央求道:“李姑娘,我自小没干过坏事,一个铜板都没抢过旁人的……你能去找其他人吗?这活计我干不来呀……”
芸娘向他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竖着耳朵听了半晌,拨开高高野草往外望去,从外间嘈杂人语中判断青竹并未发出暗号,方回头再次劝慰他:
“不是让你真的偷钱袋子,你就过去撞一下我阿娘,然后便跑……”
香椿欲哭无泪:“可被人捉住了怎办?我家少爷还未回来,我若是被人抓住送去衙门,只怕我家夫人不知内情,我家老太太又是个爱名声的,立时便要衙役将我打死在地!拖去乱葬岗上,埋都不给我埋!”
他说“乱葬岗”三字时刻意压低声音,芸娘被过往记忆激的打了个冷战,一巴掌拍到他脑袋上:“学我阿妹吓人?!”
她再竖着耳朵听了一会,方耐着性子说服他:“他们不会抓你的,我会装做去抓你!如若你被人抓住,你就当场指出是我指使你的。再说你也没真的偷到钱袋子,抓你没证据啊!”
香椿听罢,虽觉着此事似无风险,可作为一个老实人,依然吓的腿软。
可不听从这位小姐行事,以他的了解,她必定要在自家少爷面前告他的黑状。
且莫看少爷与这位小姐都还小,以两人的情份,保不定日后这小姐便是他的主母……
他想的长远,只觉的主子有命,他莫敢不从,心中叫苦连天,却也不能再做反抗。
外间堤岸边,青竹挽着李氏手臂,一边听李氏同李阿婆说些过去之事,一边频频回头往身后瞧去。
影影绰绰的人群中,远处渐渐行来一个高大勇猛的汉子。
他的身形同此前一般健壮,他的神情同他打铁时一般肃然。
青竹知道,这汉子冷肃的外表下,有一颗苦恋李氏的心。
青竹轻咳一声,伸着颈子便嚎了一嗓子:“嗷呜――”
一旁李氏被惊的一颤,抚着胸口看她:“你作甚?”
青竹掩饰道:“咦,方才瞧见那树上有只猴子,怎的又不见了……”
便是这时,从远处草坛边钻出一人。
他长相普通,穿着普通,面上被湿泥抹的瞧不清原本长相,以极快的速度超过行人,往前方第三棵的方向而去。
他低着头,喘着粗气,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快接近李家之人时已加速小跑,到了李氏近前,只按着芸娘说的趔趄着撞了过去。
便听得青竹尖叫一声:“抓――贼――啊――有――人――偷――钱――袋――啦――”
语音刚落,刘铁匠如飞一般上前,追着香椿的方向而去。
芸娘立时从草丛里钻出来,也往前追过去。
到了李氏近前,她瞧着青竹同李阿婆扶着阿娘,阿娘面上浮现疼痛之色,一只脚翘在空中,该是方才香椿用力过盛,李氏被大力推倒时,不知摔伤了何处。
她只踌躇了一下下,便对着青竹大喊一声:“照顾阿娘!”按照原计划往前追了过去。
她人小,腿脚到底慢些。
等她追上了刘铁匠同香椿时,香椿已鼻青脸肿被刘铁匠捉了双手,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哽咽解释:“……没有……没有钱袋……”
刘铁匠再给了他一脚,厉声喝道:“同谋呢?你方才逃跑途中把钱袋交给谁了?今日不说出来,立时将你扭送大牢,让你尝一尝衙门的板子!”
两人被行人围的水泄不通,芸娘好不容易拨开几条腿跪地钻了进去,眼看着刘铁匠又一脚要落在香椿身上,飞身过去扑在香椿身上将他护在身后,对着目眦欲裂的刘铁匠讪笑道:“阿叔是误会,误会,他没抢钱袋,青竹乱喊……”
刘铁匠一愣,光电火石间已明白这是芸娘设计的一场戏。
而他被芸娘喊来此处,并不是如她所说要同他透露李氏的心思。芸娘直接略过了中间过程,将他拉到了李氏面前。
他怔怔走开几步,又回头瞧向芸娘。
此时,他该将计就计,去见李氏,令李氏对自己的仗义出手心生感激?抑或羞愧难当,就此离开,以免李氏日后知道了真相,那他少不了一个同谋的罪名。
芸娘汗颜着往香椿怀里塞过一个十两的银锭,掏出帕子将他的涕泪擦净,恩威并重道:“方才你力气太大,我阿娘腿摔伤了,你说怎办?”
香椿不可思议的瞧了芸娘半晌,生无可恋的叹出一句:“命啊……这都是命啊……”
起身也不拿那银子,腿脚蹒跚着去了。
她同情而自责的看着香椿的孤苦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方上前对刘铁匠道:“我说的是真话。我阿娘确是摔伤……”
她的话未说完,刘铁匠便如风一般往来处去了。
骡车停在“永芳楼”的后院门前,芸娘一步跳下车厢前去开门。
青竹扶着李阿婆紧随其后。
最后是刘铁匠同李氏。
只不过,最后这两人,并不是一个牵着一个,也不是一个扶着一个。
李氏,是被抱着的。
芸娘开了门在前引路,李氏被两条铁一般的强硬臂膀紧紧箍住,一路被送进内室。
李氏紧紧闭着眼睛,眉头轻蹙,不知是因着脚伤的疼痛,还是因为……羞臊。
当着那许多双眼睛,对着那许多面孔,他不发一言,径直将她拦腰抱起,不管不顾她的挣扎和呵斥,一路将她送到最近的医馆,等郎中诊断是脚腕扭伤并开了内服和外敷药,他眉头都不眨的付了诊金,再不发一言的将她强抱了回来。
而她的亲生闺女李芸娘同她的非亲生却极其疼爱的闺女李青竹,以及她孝顺了多年的干娘李阿婆,竟然没一人阻拦,也没一人站在她这头。
他付诊金时她曾劝阻过,且当即提出让芸娘去付。
平日里身上没少过银子的芸娘竟在袖袋里掏了半天,说她一文没有。
青竹倒是大方,将她袖袋里的铜板尽数倒出。可十文钱有个鬼用。
她自己……她今日出门走的急,根本没带钱袋,也不知自己被撞了一下,青竹丫头吵叫着“抓贼”是怎么想的。
她心绪万千,一时觉着做人极其失败,今日竟到了众叛亲离、无一人同她站在同一头的处境;一时又觉着怎的就这般倒霉,半年前消失的无影踪那个人今日竟忽的出现,还恰恰救了她,让她连冷脸拒绝的理由都没有。甚至,她内心竟还有一丝说不清的蜜意……
刘铁匠并不在李氏面前多站。
他出了院子,李阿婆便将小火炉同药罐子找了出来。
他十分熟练的生了火,熬好药,吹的不烫了,才交代芸娘:“给你阿娘端进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