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娘回头给今日黄花一个讪笑:“谁?喊谁?绝对不是我,我的声音怎么可能那般难听!”
嗯?黄花一愣。
芸娘也一愣。
她立刻掩饰性的转过头,将一双爪子揉上石伢的扁头,一边翻腾着他的总角发髻,一边做出嫌弃的模样:“这么大的人了,怎的还会长虱子,真是恶心!”
石伢此时被皮筋招至的恶心感才消失,眼眶那一圈泪花还未消逝,黄花已经站到了他的面前,他只得抬头眼泪巴巴的看着她:“好害怕~”
芸娘忙忙假意安慰他:“别怕别怕,在你头发上,眼睛看不到就不吓人。”
等她再转回头时,黄花已经快步窜了回去,等芸娘将手从石伢头上拿开时,只听院门咚的一声关的严严实实。
石伢长讶一声:“原来黄花姐姐怕虱子啊……”
古水巷口,一男一女两个娃儿从巷子里出来。女娃型容齐整、脚步威风,男娃却发髻凌乱,眼中还仿佛有泪光。
有邻人经过看到,十分正义的训了一句:“芸娘,你比石伢大些,可不能欺负弟弟。小心他阿婆给你设个阵……”
芸娘忙忙哎了一声,做出一副悔悟的模样:“阿叔我知道了,千万莫告诉我阿娘……”
待邻人满意的离开了,芸娘将石伢的杂毛刨顺,叮嘱他:“整日里没事莫向狗子似的守着人铺子,你阿婆现下开始赚银子了……”
石伢用手背一抹油嘴,辩解道:“我阿婆说赚的银子存着将来给我娶媳妇,不给我买零嘴吃。”
芸娘恨铁不成钢的瞪着他:“你日日守着人家讨肉吃,总有一日要将那铺子烦跑!”
她倏地又展颜一笑:“守着也好,若把那铺子的烦跑了,我们就去把刘阿叔找回来,依旧让他在这里开店。”
石伢忙忙点头:“阿姐放心,我日日都守着,眼睛都不眨,总有一天能办到!”
芸娘便又捏捏他的小脸,嘱咐他万万不能跟着旁人走,便也急忙忙拦了骡车,回去内秀阁去忙着画适合“圆盘型”胸型的胸衣去了。
这日黄昏李家人回了古水巷,芸娘瞧见黄花的身影又出现在卤水铺子前等着讨猪肉钱。
待她拿了钱,转过身子往回走时,芸娘瞧的正切,黄花指尖露出来的巾帕果然是芸娘买了上面写了字的那块。
夕阳余晖中,她的神色有些悲戚,眼中仿似还有未擦干的少女的泪水。
芸娘心里有些释怀,又有些为黄花黯然。
她上前拦着黄花,像此前黄花带着她做的那样寻了一处干净些的马路牙子,小心整理着措辞问道:“你……你都知道了?”
黄花的眼眶迅速潮湿了,水花在她眼中闪动,却被她倔强的忍了回去。她点了点头,长叹一声:“其实我早就有预感……”
啊?嗅觉这般灵敏吗?那就好,省的黄花不信巾帕上的字。
黄花顿了一顿,忍不住用手中那块帕子拭了拭眼角,嗓中哽咽道:“他/她/它此前好些天就不好好吃食……我原想着他/她/它是苦夏。然而热天都过去了,他/她/它吃的越来越少……今儿他/她/它就……他/她/它就……呜呜呜呜呜……”
这这这……这是什么和什么啊?
芸娘试探着问:“你说的‘他/她/它’是指……”
“我家大黄啊……它来我家都十几年了,到了老死的时候了……呜呜呜呜……”
芸娘目瞪口呆。
待她省过神来,从黄花手中匆匆抽出那块帕子细瞧。
巾帕素净,只在最外圈绣了一圈花边,中间的留白处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墨迹。巾帕上还传来清香的皂角气味。
此时芸娘终于恍然大悟:她自己不识字,黄花这种同自己家世相差不大的姑娘,自然也同她一般大字不识一个啊!
黄花将身子埋在她的腿上痛哭,芸娘一下一下的抚着她的后脑勺,一时有些灰心丧气。
黄花不知在支支吾吾什么,说的多了,她终于听懂了。
黄花说的是:“呜呜呜……别摸我头发……你今日给石伢捉过虱子的……呜呜呜……”
晨光微曦,李家人已经起身,吃过早饭后就锁了大门往巷口而去。
黄家的大门也打开,刚刚起身的黄花一边端着尿盆一边往出走,遇到李氏一家,黄花向长辈们一一问过安,便向芸娘道:“我侍候阿婆提前吃过午饭就去正街,如果到的晚了些,你千万要等我哦!”
芸娘忙忙点头应下。
青竹原本搀扶着李阿婆走在前面,听到黄花同芸娘的约定,立刻转回身问她:“阿姐,你怎的和黄花姐姐约上啦?你们也去哪里?你怎的都不告诉我,我也要去!”
芸娘只好道:“我听说有个布庄子里尺头极便宜,她知道便要与我同去,并非无聊闲逛。你陪着阿婆去扎针,今日是最后一次了呢。”
李阿婆的老寒腿经过过去几日的连续治疗,已经有了极大的好转,这几日她再不会一踮一踮的走路,疼痛感也少了许多。
到了与黄花相约的时辰,芸娘挎着竹篮去正街街口去等。未过多久,便瞧见远远走来一个有些瘦削的少女。因着从古水巷到正街路程并不近,黄花走的急,已经冒了满头白汗。
她瞧见芸娘在檐下等她,急急小跑过来,语含歉意:“我阿婆今儿精神比往常好些,我便多多喂她吃了些,耽误了功夫……”
她面上笑容真诚,还有对逛街休闲的极大兴致,芸娘心里有些酸楚。
再过一刻钟,只怕她脸上的笑容就会消失,随之被痛苦和自我怀疑替代。将有极长的时间,她的面上再不会见到这对未来满含期待的神色。
芸娘挽住她的臂弯,嗫嚅了半响,鼓起勇气道:“阿姐,如若日后……日后有什么……”她说不下去。
黄花一边极有兴致的看向正街两边的各式铺子,一边接上她的话音:“剩下两个来月我就要成亲了。日后再也没时间像今日这般闲逛了呢……我要做好多针线活……”
她回头刮刮芸娘鼻子,笑道:“我今日去铺子里买什么问什么你都多学着点,日后等你要成亲时也不会抓瞎。”
正街街口离班香楼不过两刻钟的脚程,芸娘跟着黄花一路慢悠悠的闲逛,待远远瞧见班香楼高高耸立的楼身时,芸娘的心越加沉甸甸。
再走近一些,能数的清班香楼每一层上的栏杆数。
再走近一些,连那栏杆上的雕花都能看的清楚。
直到路面一拐,两人打眼望去能直直看到班香楼楼下街面时,芸娘沉沉的心终于有些释然。
街面上,只有沿街的过路人和守在楼下叫卖零嘴的小摊贩,那位头顶一颗大痦子的黄姐夫和贪婪无情的妓子紫青的一对身影并未出现。
说不定是黄姐夫幡然悔悟,自从决定与那妓子断了联系……
芸娘心中有一股怀疑,却也有一股期盼,更有一种后怕。
她知道狎妓这种事在古人看来,非但不算丑事,还当的上“风流”二字。何况黄姐夫还是浪子回头,更加不会受苛责。
如若她早早就对黄花说清了此事,使黄花心中添了一根刺……
黄花指着班香楼悄悄对芸娘道:“我小时候经过这里,瞧见这装扮的如同皇宫一般的地方,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官住在里面。那时经常想着有一天偷偷溜进去瞧一眼就好了,后来才得知这竟然是青楼……”
她见芸娘年纪小,还特意解释了何为青楼:“就是小时候爹妈养不起,长相乖巧的女娃就常被卖到这里侍候男人……”她叹了口气:“都是些可怜人,也是可恨人。”
她又有些沾沾自喜:“此前旁人说我的亲事差,说那家人太穷。其实我觉着穷反倒好,没有那些富人的银子,也没有那些花花肠子……只守着我一个便好……”
她的脸刹那间变的通红,但依然忍不住叮嘱芸娘:“日后你定亲时,男方家穷点都要的,只要人品好,对你好。我瞧着常去你家的一个圆脸娃儿穿着倒是富贵,也不知人品怎样。现下年龄还下,没定性,也瞧不出来……”
两人絮絮叨叨,几步便与班香楼擦肩而过。芸娘再回头时,那街面上依然是方才那般,与他处没有什么不同。
正街上卖成衣、卖布料绣线的铺子极多,几乎每三个铺子中就有一个是与衣裳相关,其他两家中又必有一家是胭脂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