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方思明在敷衍他,但听到“雷火珠”这三个字时,却仿佛给人钉住似的僵在了原地。前几年唐家雷火珠失窃的事情在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他自然也有所耳闻。他下意识地松开了手,喉咙动了动,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来:“你……你的内力,都用来催发这珠子了?”
怪不得那摄魂香的味道如此浓烈,方才隔得那样远,竟还隐隐的闻到了。方思明的身体里几乎一丝内力流动的痕迹也无,似乎已经尽数用来催发这颗雷火珠了。
方思明倒是没想到他竟然连这珠子如何使用也知道。但这倒省了他多费唇舌,他的时间毕竟已经不多了。他能感觉到内力被抽干之后,自己身体里的生命力仿佛也在不断流逝。他不再看眼前的人一眼,只别过脸静静道:“这些事与你没有关系。你走吧,跑的越远……越好。”
对方沉默了半晌,开口轻轻道:“方思明,我带你走,好不好?”
青年语气里满含的乞求使得他恍惚了一瞬,这句话也熟悉的仿佛在何处听到过一般。但他很快又回过神来,语气也冷的如同凝了冰:“这是义父交代我做的事。你若不想同上面那些江湖人一样,便快些走吧。”
他说话间便勉强凝出一道气刃,划开了自己的手臂,又要用自己的血浇灌那颗珠子。但他刚抬起手,便觉得一阵异香从身后袭来。此时他全无内力防身,一时不防竟然吸入了些那香气,他顿时觉得全身强撑着的力气瞬间都被强行打散了似的,整个人都软倒了在了背后之人的怀里。
那人附在他耳边,冷冷道:“方思明,我不能让你再为了你义父的命令去残害无辜了。”
“那上面的人,有我的师兄弟,还有……或许还有你以前的同门。你真的忍心让他们不明不白的枉死在这样的地方?”
方思明的心猛地坠了下去——他做这些事时,其实心里并没有想过那些将会死在这雷火珠之下的都是些什么人。又或者说,他其实一直在避免去想。但此时青年将这些血淋淋的疤痕晾了出来,便容不得他再逃避了。
他脸上本就不剩几分的血色几乎褪尽了,眼里也浮现出几分绝望的神色来。那人抱着他的手臂紧了紧,又长长的、满含了十分的无奈与柔情叹了口气道:“既然这样不愿,为什么又总要将自己逼成这副样子?”
他说到这里,又握着怀中之人的的手腕,将自己的内力源源不断的渡了大半过去。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方思明,你再敢这样伤害自己试试看。”
但他望着方思明的神色又是那样认真,眼睛里又是那样浓的几乎化不开的情意。
他简直恨极了方思明的固执,又爱极了这样的他。
执迷不悟的,又何止是方思明一个人?
他抱着方思明从岩洞里离开,一路上也一刻未停地将自己的内力输送过去。他几乎将轻功催动到了极致,不过半个时辰,便将方思明带到了一处山坡上的草屋里。他将方思明放在榻边,让他倚靠在软枕上,又撕下了里衣的一块白布,拿出随身携带的药粉,动作轻柔地替对方包扎好了伤口。
他做这些事时,脸上的表情分外地认真肃然,同以往温情含笑的模样实在大大的不同。方思明只是沉默着任由他摆弄,待青年从一旁的橱柜里翻出一床厚被打算盖到自己身上时,方思明才冷冷道:“你做这些又是什么意思。”
他手上的动作顿了一瞬,随即又开始忙活起来。说来奇怪,他这样千娇万宠长大的小少爷脾性,这些事却做得格外行云流水,仿佛已经习惯了一般。他放下了一旁支起的窗子——方思明看到那窗外远处那熟悉的阁楼,心里微动,却听到青年忽的开口道:“我每年都会来这里住一段日子。”
方思明抬眸,却被那人忽的拥入了怀里。
青年的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吐息也几乎打在了他的脖颈间:“可惜每次只能远远的看着那里,有时候甚至等一个月,也等不到我想见的那个人。”
方思明只是沉默,他却仿佛并没有打算要听对方的回应一般,只是自顾自继续道:“我喜欢的人太过厉害,我功夫不济,就算再怎么苦练,也还是及不上他一星半点。眼睁睁看着他陷在那样的泥沼里,却连递给他一只手都做不到。”
他喃喃道:“他不是什么正道侠士、也算不上正人君子。他杀人的时候好像连眼睛也不会多眨一下,甚至之后也不会因为杀人而后悔。”他顿了顿,又退后了些,捧着方思明的脸颊,轻轻理了理那有些散乱的发:“可是哪怕人人都觉得他是十恶不赦的坏人,我也还是喜欢他。”
方思明的身子震了震,脸色也愈发苍白了。青年却恍然未觉似的,又吻上他的额头,轻声道:“哪怕他骗了我,要利用我,一点也不把我的真心当回事,我也还是喜欢他。”
青年笑了笑,语气里又似乎有些自嘲:“我还总是很心疼他。”
许是青年的气息太过炽热,那吻几乎要烫在了他的心上。方思明觉得眼里有些酸涩,半晌才哑声道:“执迷不悟……愚蠢……之……”
然而他这句话还未说完,便被那青年附上的唇堵住了所有的声音。
他吻得极轻、又似乎只是轻轻的触碰了一下便离开了。
但这一吻又显得很久很久,好像跨越了大山、又游过了大海。
他终于触碰到了方思明。
他的额头抵着方思明的,眼里的温柔情意几乎要溢了出来:“方思明,让我带你走,好不好?”
方思明的神色本来有些迷茫,却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如同被凉水浇醒一般清醒过来。他侧过脸不去看那人的眼睛,稳了稳心神,竭力地试图将语气放的冷淡一些:“你可以去通知那些江湖人,将他们带走,但我要做的事依旧会做。”
他轻轻用手指碰了碰方思明的薄唇,似是早就预料到他的回答一般,轻轻地叹了口气。
纵使他将心都剖出来给对方看,但只要朱文圭的命令未能完成,恐怕谁也无法改变方思明的决定。
方思明对自己,对旁人,都是这样固执、这样狠心绝情。
他沉默了半晌,望着方思明垂下的眼睫,忽然开口道:“方思明,跟我打一个赌,好不好?”
方思明抬头望着他,似是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了这么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他却全然不在意似的,只是定定看着方思明道:“若是我能活着回来,你就跟我一起走,从此什么事情也不要管了。”
方思明听得心里蓦地一沉,下意识地抓紧了青年的衣袖,沉声道:“你要做什么?”
他轻轻地拉开了方思明几乎使不上什么力气的手,又凑上去轻轻吻了吻那白皙的指尖,抬眸微笑道:“去做我想做的事情。”
他这话故意说得含糊其辞,但方思明并非愚笨之人,几乎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意图。但还未待他开口阻拦,青年便伸手将他的哑穴也点上了。
他轻声道:“别说话,我胆子那么小,你要是吓唬我,我说不定就不敢去了。”
他故意将这句话说得很是轻佻,方才那打赌的话又说的那样自信满满,仿佛真的有什么办法全身而退一般。但他此刻的神情,又实在是像极了最后的诀别。
他看着方思明的眼睛,又好像透过那双金色的眸在看着别的什么东西一般,低头吻上他的发,又后退几步,对着他微笑道:“我走啦。”
他这句告别故意说的很快,又说的很轻。仿佛只是要出去办一趟无关紧要的小事,片刻便会返回,又同往日一样纠缠着方思明。
只是方思明知道,即便他神情这样快活、说的这样轻松,这可能也是他同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了。
他离开之后过了很久,方思明才感觉身上的力气渐渐恢复了一些。因着那人传过来的大半内力,他的情形也比之前内力全无只是还要好上几分。方思明心里异常焦急,尽管使不出轻功,却还是立刻向阁楼的方向赶去。
但跑了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便感觉心跳的如同擂鼓一般,眼前也发黑起来。他的身体本就先天虚弱,因着武学傍身才好转许多。此时身体里的内力维持得了一时,却也禁不起这样的折腾。
他半跪在雪里,咽下了喉咙里冒出的腥甜味道,略稳了稳呼吸,便准备起身继续赶路。但他正要勉强直起身来,远处便传来轰隆的一声巨响,连着身边树梢上的雪也簌簌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