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枝咬了咬牙,想起任夫人的话,姿态也软了一些下去,对着赵佗,话语倒是恳切,“于公于私,我并不希望你跟越族真的打起来。”
这话说得赵佗有一瞬迷糊,喃喃反问:“于公?于私?”
“公,我希望秦越联盟,南越沃土千里,越人可以学秦人的耕织,秦人也可以学越人的渔业造船。私……”越枝抬眸看向赵佗,“赵副将身世凄凉,不是每个孩子,都能如他一样,没了一个父亲,还能再有一个来教他如何长大。”
提及赵仲始,赵佗面色果然沉了下了,眉心深皱,该是真的把越枝的话听了进去。
越枝扭头看向旁边的战船,侧身面向一旁,再不说话,嘴角弯弯上扬,低头解开怀中的布包裹,掰开饭团,并着米浆细细咀嚼吞咽。
蛮水江属于郁江主流,水流湍急,不过大半日功夫,便将秦军的战船队送入了浔江之中。苍梧县近在眼前,越枝才知道秦军急行船,补给之后又会即刻发船,并不在苍梧县过夜。越枝懒得上岸,只躲回了船中睡觉,也不知时日如何过的,只知道醒来的时候,已经第二日临近日出。
屠竹醒得比她早,喊她起来洗漱,又将前一日在苍梧寻来的枣子洗了洗,塞给越枝当早食。
越枝起床之后还得缓了一会儿,吃了东西,方才有点精神,出了船舱,同屠竹站在船沿看周围的战船,见秦兵进进出出,似乎都十分忙碌。
“快到番禺了吗?”
屠竹点点头,“正是了,过了苍梧之后便进了郁水,算算时辰,就快到了吧。”
“一个时辰之内吧。”越枝回头,见屠梏走过来。屠梏看着周围的景色,重复说道,“还有一个时辰,便可以到番禺了,“阿竹没来过这里,不清楚。”
“这附近,是雒越哪一部的领地?”
屠梏双手背在身后,目光有些沉,“如今这一片,已经没有越人居住。”
屠竹努嘴不语,越枝心下也不太好受,改口问道:“从前呢?”
“九真部。番禺附近土地肥沃,除了越裳部,雒越各部年年都在番禺撕咬争夺,后来蜀泮将九真部分封到番禺,派兵镇压了下来,这才停了战乱。后来秦军到了南越,便将郡府设在番禺,秦人大多聚居在此。”
这一段,似乎屠竹也不太清楚,听得甚是入神。
越枝听了,却蓦地想起从前屠竹说过,她们曾见过那个瓯雒公主蜀媚珠,正是在九真部的祭典上。
“这个九真部,和瓯雒,很亲近吗?”
“秦军南下之前,确实,之后嘛,瓯雒不管了九真部了,他们便作墙头草一样,往越裳靠了过来。越裳从来眼里只有螺城,看不上番禺,雒越各部里头,也唯有越裳跟九真部没有仇怨了。”
越枝颔首,将屠梏所说的话一一咀嚼,正想继续问下去,却听见前方号角鸣响,往船沿一靠,见远方有条小船逆流而上,往主战船靠拢,小船上头插着一对战旗,一面写着“秦”,一面写着“任”,该是南海郡守任嚣的人。
屠梏与越枝对视一眼,当即转身入了船舱,往船头走去打探消息。
没过一盏茶的功夫,越枝便见那来的小船掉头,并在船队之中,一同往下游的番禺而去。半晌过后,屠梏穿过船舱,回到了屠竹和越枝身边。
“任嚣那边,来了消息?”
屠梏点点头,“任嚣有令,命赵佗带你去见他。”
第25章
越枝心中咯噔一下, 蓦地有些慌乱起来。
任嚣?要看她?还得要赵佗带她去?这是什么意思?历史上的任嚣死在秦末,他是授意赵佗占山为王了,可对越族, 倒底是个什么态度, 越枝却摸不准。
“阿枝, 一直以来打仗都是赵佗领兵, 这个任嚣,还不怎么露过面呢。”屠竹伸手捏住越枝的袖口, “带我去瞧瞧?”
“胡闹!”
没等越枝开口,屠梏倒是先将屠竹的手拍开,冷声斥责。屠竹缩缩脖子,撅着嘴,又攥住越枝的袖口, 躲在她身旁,倒没再敢说话。
越枝握住屠竹的手指, 笑着摇摇头,目光一垂,唇角笑意尽失。
屠竹说得没错,领兵在前打仗夺地的, 都是赵佗。可即便是赵佗, 也与历史上那个宽容待下,亲近越族的南越武帝相去甚远,更别说,任嚣了。
“屠梏。”越枝望向阮氏兄弟那艘一直跟在旁边的赤马小舟。
屠梏闻声抬头, 望向越枝的侧脸, 见她表情肃穆,一瞬亦微微心惊, 竟鬼使神差般,朝着这个打小跟在他身边长大的女孩,颔首称了一声“是”。
“番禺近在眼前,秦国战船靠岸之后,你与屠竹跟着我,阮氏兄弟就不必上岸了,在船上候命。如果一切顺利,总是要入东江,往龙川走的,若是不顺利……”越枝偏头看向屠梏,“越族的船,能与秦军主战船并肩,还能有一线生机。”
屠竹听着越枝的话,手指也渐渐从她的衣袖上松开,双手握紧,交叠放在身前,扭头看了一眼船舱之中。
“也是,赵佗虽然还客气,可也毕竟是秦人,之前又毁约在前,只怕不能护着你。”
“与赵佗无关,任嚣本就是赵佗的顶头上司,若是任嚣执意要杀我,赵佗就是想护也护不了。如今的赵佗,虽是盟友,却并不是完全可信,他也不会完全信我,不然也不会把我绑在身边。”越枝往船头瞧了瞧,“上了岸,一切都得你们多费心注意,但有不测,先去找阿爸,让越族防备。在赵佗身边,小心些。”
屠竹点点头,往越枝身后靠。
越枝说完不久,内里的船舱便走出一个黑甲秦兵来,越枝认出,那是赵佗身边的近卫。
近卫朝越枝拱手,“越姑娘,主帅请你去船头,准备一同上岸。”
越枝与屠梏对视一眼,伸手握住屠竹的手指,跟着那近卫,往船头走去。
河道逐渐变窄,越枝站在船头,往河岸两侧看去,只见秦军战旗飘扬,关隘密布,瞭望台一座接着一座,上头的秦兵守着强弩,箭矢准星皆随着舟船而移动。
船行渐渐变缓,前头已经是岸边码头。
“那是越秀山。南海郡守官署,就在它南边不远处。”
赵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硬生生将越枝的目光从远方拽回来。
“我知道。”越枝轻笑,双手背在身后,仍看向那越秀山顶峰。
后世推测,赵佗的墓,在越秀山中。越枝来之前,还有了骑田岭下的南越墓葬疑团,也不知是真是假。越枝一想起,那真的墓主人,就站在自己身侧,不论如何都觉得有些好玩,一时竟想,日后如果有机会,还真能探一探他的口风,纵横古今,能知道谜底的,居然也有她越枝了。
“笑什么?”赵佗心中正因为任嚣的命令隐隐有些烦闷,见越枝嘴角弯弯,一瞬竟然有些气堵。
“没什么。”越枝偏头看向赵佗,“不过是在山沟沟里头长大,第一回来番禺,原是我越人的土地,却要一个秦人向我介绍这山水,略略觉得讽刺罢了。”
赵佗嘴角抽动,竟一瞬哑口无言,轻咳两声,沉默了半晌,才咬着牙回击,“越人守不住地,还能怪别人不成?”
越枝笑得更欢,“是啊,怪不得。赵县令如此心胸,难怪赵国灭了,赵县令还能投身秦军战旗之下,替始皇帝征战南越啊!”
赵佗脸色登时铁青,握着秦剑的手一瞬又握紧,下颌线突显,双眼瞪着越枝,又是一副要吃人的模样。越枝似是毫无畏惧,直看着他双眼,却见他眼中怒气渐渐消散,似是火焰消散,唯有火星余烬。
“又刺探什么?”赵佗冷哼,“激我亡国之痛,要我对越族手下留情吗?幼稚。”
越枝被他反刺中心事,撇撇嘴,没有回答。这个赵佗,还真不是只会动武的火药桶,是她轻视他了,被咬这一口,接下来想说的话,却不好开口了。
“赵佗……”
越枝刚开口,赵佗却转身,往船沿走。战船缓缓靠岸,不过两三步的距离便是岸边。越枝悻悻然噤声。
“你大可不必担心这么多,瓯雒一日未除,仲始一日未回,我便会信守承诺。任郡守面前,你也不必在意,我自会护你周全。”
越枝尚未回过神来,只堪堪听清楚他说的话,他便走下战船,上了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