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枝眉头深深皱起,垂下头去,不断呢喃这个名字。
蜀媚珠,蜀媚珠……
怎么会这么耳熟,似乎是谁跟她说过这个人。瓯雒公主,蜀泮之女,赵仲始之妻……
越枝蓦地一惊,撑着身前的木案起身,撒腿就往外跑。后头的屠竹愣了愣,也当即丢下手中的碗筷,追着越枝的脚步跟着跑了出去。
可越枝刚刚跑到院门处,脚步却停了下来,留在门槛之内,没有要迈出去的意思。
屠竹跟出来,也到越枝身边站定,见她愣在门边,拽住她的手臂急急问道,“是有什么事吗?”
越枝摇摇头,视线穿过院门,往前头的院子而去,眉头紧锁,却一个字没能回答屠竹。
她能对屠竹说,蜀媚珠,本应该是赵仲始的妻子,不止,还是秦军最终能够击败瓯雒的关键一环。通过蜀媚珠,赵仲始摧毁了瓯雒的灵弩,赵佗斩杀了安阳王,扫平南越,一统岭南。
可最后,蜀媚珠却死于自己父亲的刀下,赵仲始虽是胜了,却得了江山,失了美人,郁郁而终。
越枝想起来了,从前父亲对她说的那个故事,如同被蜀媚珠的名字勾起,清清楚楚地浮现在眼前。惹得她忍不住,想要去提醒赵仲始,若他回来,千万保护好蜀媚珠。从屋中跑出来之前,她是这样想的,毕竟灵山县府之中,除了任夫人,便是赵仲始对她不错,她能保命,也多亏他的信任。
可是,如今,她却停住了脚步。
她能说吗?不能。自打越枝得知,赵仲始并非赵佗的亲生子时,她心头便疑云密布。或是更早,早在她刚刚穿越而来,她便想,如今的赵佗,明明是一个轻视南越民族的人,又是怎么会变成历史上那个顺从南越习俗,甚至自称“蛮夷大氏老”的南越武帝?
若是因为那个他珍视的义子呢?
若是因为那个有一般蜀人血统的孙子赵昧呢?
越枝的脚步停下来了,如今赵佗不过因为越人有用,才勉强结盟。瓯雒终于有一天会被平定,如果没有赵仲始郁郁而终的一环,赵佗会有别的契机,从心底接纳南越,融入南越吗?若是没有,她能活吗?南越子民,能在秦弩之下,活下来吗?
越枝扪心自问,她不知道。
她更不知道,她到底能不能说。
第23章
一顿午饭吃得心绪不宁, 屠竹只一头雾水,也不知道越枝倒底是怎么样了,想劝不知道该怎么劝, 想问也不知道该怎么问, 也跟着越枝郁闷起来, 吃了饭便气鼓鼓地不说话了, 喝了两口茶就回到自己房中,再没有出来。
越枝自己纠结着, 也没有心思午睡,将屠竹带过来的弯刀匕首看了又看,倒底是没能静下心来,又走进内室,翻出屠竹带过来给她的几件越族衣裙, 用炭笔木板将上头的纹样都描了一遍。
日头渐渐西斜,越枝感知周围光线渐弱, 方才抬起头来。
低头久了,越枝一抬头,竟然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眼前也忽然黑了一下, 等眼前黑暗过去, 耳边却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越枝瞧了瞧外头的天色,想着任夫人也该派人来送晚食了,便放下手中的东西,提起衣裙走向外头, 理了理衣襟鬓发, 方才开门。
木门一开,越枝抬头一瞧, 外头站的,确实是来送晚食的人,却并不是任夫人的侍女,而是一身轻甲戎装,腰配秦剑的赵仲始。
越枝有些惊讶,手还扶着木门,“赵副将怎么来了?”
赵仲始抬了抬手中的木盘,笑道:“给你送晚食呀,我快要走了,你帮我这一回,我还不曾来谢你。”
越枝抬眼,目光在赵仲始面上逡巡两回,终于侧身让开路。
“屠氏兄妹和阮氏兄弟的饭食,可有人去送了吗?”
赵仲始大步走到木案前,将手中木盘放在木案上,把上头的两分酒菜都挪了出来,径自在木案旁坐下。
越枝瞧了瞧外头守着的秦兵,将门留着大开,转身走回木案后头,跟着坐在木案后头。
赵仲始捧起酒壶,将两个青铜酒盅斟满,双手捧来一个到越枝面前,稳稳停住。
越枝瞧着那杯中清清酒水,一瞬有些迟疑,还是伸手将酒盅接过来。
赵仲始端起自己的酒盅,朝着越枝颔首一躬,说道:“这次灵山县府能够解困,多亏有你。先前对你多有失礼的地方,仲始代父亲,一并向你赔罪了。”
“这是你,还是你和赵县令一块儿啊?”
那酒杯的杯沿已经贴在赵仲始唇边,却又生生停下。赵仲始抬起眼皮,瞧见越枝双手捏着酒盅,双眼含着揶揄笑意,正瞧着他。
赵仲始一瞬还没回答,越枝却笑着晃动手中的酒盅,将它放到案上,一口没碰,“你谢我,我倒是信,赵县令嘛,就算了。他不刁难我,我就谢天谢地了,哪里敢领他的谢。”
赵仲始不是个聋子,脑子更不笨,这样带骨带刺的话,怎么可能听不懂?面色登时青白交错,方才谢完越枝,连句话也说不出口。
越枝可没放过他,眼珠子转了两转,撇着嘴吐槽:“也不知道越族惹着你父亲什么了,叫他被看作眼中钉肉中刺一般。”
被步步紧逼,赵仲始正是热血少年时,虽然真心向越枝道歉,却也不能由得她说自己的父亲。
“你,也别这样说我父亲,他为人还是很不错的,只是性子执拗了些。”赵仲始自斟了杯酒,捏在手中,顿了半晌,又说:“至于对越族,兴许,是因为我的生父。先父死在南越战场,敌方,正是已经故去的那位老越裳侯。”
越枝听了,垂眸想了片刻,抬手将杯中酒饮尽,笑道:“那你可得在瓯雒好好照料自己,若是你这条命没了,赵县令指不定怎么将我拆骨饮血来泄愤呢。”
赵仲始轻轻一笑,道了声“好”,捧起酒壶,为越枝斟满酒杯。
“你,什么时候出发?”
赵仲始手中酒盅一顿,眼中竟然有些落寞,“一个时辰之后。”
越枝有些惊讶,“午前瓯雒丞相才来,怎么你傍晚就要走?这么急?”
赵仲始点点头,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免得夜长梦多,早一日定下来,灵山县与封山两县才能调养生息,尽早恢复元气。”
“也是。”越枝挑起筷子,夹了一片肉放入口中咀嚼。
“越姑娘。”赵仲始双手按在膝头,面色倒是郑重,“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了。”
越枝手上筷子一抖,斜眼瞧向赵仲始,笑得倒是颇有深意,“赵小哥,莫不是要把你的老父亲托付给我?”
越枝话语轻佻,惹得赵仲始双颊一红,竟支支吾吾起来,许久才吐出一个“是”字。
“父亲他性子刚硬,我劝也没用,越姑娘的话,却奏效了两回。以后秦军和越族免不得摩擦碰撞的,还得你在中间调停。”
越枝抬手,指尖在面前的酒杯杯沿上摩擦,嘴角轻轻勾起来,“你高看我了。赵县令低头,不过是因为灵弩罢了。我,不过是个借口,是个台阶,算不上什么。”
“越姑……”
“好了。”越枝端起酒杯,将里头的酒水饮尽,秦酒苦辣,一瞬入喉。“你还有路要走,行李也得收拾,我不多留你,就不远送了。”
话已至此,赵仲始也知道不该多说,眼前的这个越女,虽说看起来比他还小个一两岁,可相处起来,一言一行,威严凌冽与他的父亲赵佗相比,倒不逊色两分,叫他忍不住跟随听从,竟然不像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
赵仲始抿唇,按着腰间秦剑站起身来,朝越枝拱手一躬,“拜托了。”
越枝没想到赵仲始这么厚脸皮,她眼睛一瞪,只见赵仲始直起身来,直接往外走了出去。院外的秦兵跟着他的脚步,尽数撤了出去,越枝的目光越过那小小房门,看向院中。
她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终究,她还是没能说出口。
赵仲始生性温厚,在赵佗的庇护下长大,又不记越族的杀父之仇,如此无牵无挂,毫无防备地进入瓯雒国,才能真真正正地喜欢上瓯雒的公主,接受南越的文化。而这样的赵仲始,才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能让赵佗真心接纳南越的人。
若是她今天忍不住开了口,让赵仲始心中带着疑惑,带着自我保护去瓯雒,若是有了什么变动,让赵佗融入南越,便再也没人能够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