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宦官点点头,好像也有点惶惑。
“水开了。”翟思静提醒他。
他也有些慌乱,步履匆匆去拿药了。
想着梅蕊有了孩子高兴的模样,翟思静心道:祸兮福所伏,梅蕊,这个孩子真的不能要!
她在夜色里发了很久的呆,回到住的地方,梅蕊已经喝了那晚“安胎药”,脸蛋依然快乐得红扑扑的。
她笑道:“女郎,平城的夜色来得比我们陇西要早呢!今天星星多不多?”
小丫头兴奋,睡下了还“叽叽呱呱”在幻想:“我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呢,不曾想倒要生孩子了。听说生孩子特别疼,不知道我熬不熬得过去?哎,不管了,是女人都熬得过去,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其实吧,男孩女孩我都喜欢,我心里啊,更喜欢女孩子,她应该是个公主吧?将来多少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可以打扮她……”
想到自己这个小门户都养不起、要卖掉的女孩子,居然能生一个千娇万贵的公主来,梅蕊简直被自己的想像给迷住了。
穷苦出身的丫头,最美的幻想就是打扮自己的女儿,可以补偿自己内心的不足意。梅蕊翻了个身,小心翼翼没有压到肚子,隔着一条过道对睡在对面的翟思静说:“女郎,你说,不管男女,我叫‘他’阿越可好?就像我似的,从泥地里一个微贱的女孩儿,一下子越过那么多山峦一般,想都没想过啊!……”
黑暗中,翟思静突然死死咬住被角,不让梅蕊发现她的泪水已经倾泻而下。
阿越,阿越。
上一世她第一个孩子的名字。
她不管他是谁的血脉,反正他是她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好不容易产下来的,她爱这个孩子,如同爱自己的性命,不愿意他受一点伤,一点痛……可是,事实总是与愿望背道而驰。噩梦般的往事,让她宁愿不要长越来到人世,也不愿再经受这样的骨肉离别之痛!
她的枕头湿了,牙齿颤得咬不住——前路仿佛也在冥冥中注定着,但她必须让自己无悔!
梦中,她又回到了上一世,水藻在她身边缠绕着,碧莹莹的天空离她好远好远,一双挣扎着的小脚丫在她头顶上踩出水花,她舍不得她的阿逾受那样的窒息之苦……转眼,小脚丫不见了,面前恍恍惚惚又是杜文的脸,好像和她之前所见的不大一样,也说不出哪里不一样,只觉得面目清臞,华发覆额,眸光坚硬,笑得全无感情。她在莹莹的水里,他却在火光中,他灰白的头发倏忽燃烧起来,像一只巨大的火把,手里举着她粉红色的衫裙和披帛,上头刺绣的一朵朵海棠也燃烧成鲜红色,盛放在天际。
到处都是赤红的火光,人如在地狱,辗转反侧而不能脱逃……
“啊……呃……”
是谁在地狱里呻.吟?
翟思静耳能闻,而周身不能动。
呻.吟越来越近了,在她鼓膜边一阵阵震荡。她的手指动了动,眼皮动了动,慢慢从被魇住的状态里清醒了一些,又一些。
这次突然就听清楚了,是睡在对面榻上的梅蕊在呻.吟。
“梅蕊!梅蕊!”她使劲动了动腿,终于翻身起床,跌跌撞撞到她榻前。濛濛的月光从碧纱窗中泻进来,照见梅蕊失去了血色的脸颊和嘴唇。梅蕊翕动嘴唇,奇怪地说:“我的肚子,怎么那么疼?”
虽然知道必有此关,但翟思静还是有些慌乱,跌跌撞撞又去点灯。她揭开梅蕊的丝绵被子,橙色灯光下,褥子上赫然一滩暗赤色。梅蕊虽然没有生育过,但流了这么多血总是知道不妙的,顿时尖叫起来。
第22章
外头大概早就竖着耳朵在等梅蕊的药效发作了。那派来伺候的小宦官在最外头的门上敲:“娘娘怎么了?”
翟思静看梅蕊惊慌失措的样子,不忍心告诉她真相,只向外喊:“娘娘见红了,快叫人来!”
梅蕊疼得脸上都是豆大的汗珠,加上惊和怕,紧紧攥着翟思静的手问:“女郎,女郎!我怎么了?是不是我的孩子要保不住了?!”
失与得,得与失……孰是孰非?
翟思静又似悟道,又似还在人间泥犁挣扎,只能忍着梅蕊巨大的手劲,小心地劝她:“别慌,别急,没有那么糟糕。”
一个早就准备好的收生嬷嬷进了门,指挥几个小侍女把灯烛点得明晃晃的。帮梅蕊褪了裤子一看,又在肚子上按了两下,然后就明白无误地说:“孩子保不住了。快扶娘娘坐到马桶上去,血行得快些,人遭罪少些。”
梅蕊哭得几不成声,被几个人架着,身不由己坐在马桶上。肚子刀绞似的疼,身下的血“哗哗”地流,她觉得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也在“哗哗”地流了出去。
那收生嬷嬷也不嫌污秽,几回伸手在马桶里的血污里捞动,终于捏着一个沾着血、蚕豆大的小白囊说:“好了,胎胞下来了。”
外头那小宦官已经悄悄把独参汤端在外间的小案上,此时翟思静端给梅蕊喝下去,梅蕊慢慢回转了脸色,血也慢慢止住了。可她心里已经空掉了一块,此刻牵线木偶似的,也不再说话,也不再哭泣,被扶到铺上了草木灰的榻上,直挺挺躺着,睁着眼睛望着头顶的承尘。
收生嬷嬷和其他人完成好了任务一样,皆大欢喜地洗了手出门了。
翟思静不知该怎么劝慰梅蕊才好。倒是梅蕊好半晌后自己说:“她们好娴熟!都不问能不能保着胎胞在肚子里,反倒好盼着胎胞下来一样……”
过了一会儿又说:“是不是药有问题?”
翟思静不知怎么把残忍的事实告诉她,此刻觉得自己也是杀梅蕊孩子的凶手一样,觉得自己那些前世今生的话放到今天来劝慰她都实在空洞。“梅蕊……”她嚅嗫开口,接下去又不知道怎么说了。
梅蕊好像也不要听,呆呆地望着头顶的承尘,又不知过了多久,她开始“呵呵”地笑,然后说:“我知道,一定是可敦皇后——她见不得我生大汗的孩子。”
其实最无情寡义的是男人。
但是梅蕊不会信,她顺着自己的思路,咬着嘴唇,“呵呵”笑得瘆人:“我要叫大汗知道,他的妻子是一个多么龌龊的人!”
翟思静咬着嘴唇,说要倒热红糖水给她,到外头转了一圈,见并无其他人靠近着屋子了,才回来轻声说:“梅蕊,不要以卵击石。大汗和可敦不仅是多年的夫妻,而且同气相求,荣辱与共,彼此都有指望。你还想着他为你报仇不成?再说……”
她不知当说不当说,想了想梅蕊之前为她挡灾,为她说谎,还是不忍心这老实姑娘蒙在鼓里。所以,翟思静还是低声道:“大汗的心思,你也要揣测揣测:他在先帝的丧中弄得嫔御怀娠,清议论起来,他多么被动……”
梅蕊瞪着翟思静:“女郎,你喜欢其他人,所以对大汗有偏见,我可没有!”
翟思静简直说不出话来。她骨子里是骄傲倔强的一个人,心里对乌翰和杜文都怀着刺,见梅蕊这副油盐不进样子,也不愿意慢慢劝服她了,更不愿意在她面前落什么话柄,将来反目成仇。
总归是人各有命吧。
翟思静把红糖水递给她,淡淡说:“那喝水吧。”
梅蕊眼睛一眨,就是一串泪落在茶碗里,好容易喝完一碗,她平静多了,哭泣着对翟思静说:“女郎,对不住,我不是要气你,也不是不听你的话,我真的咽不下这口气。大汗若不想我生孩子,我也要问问他,他以前对我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男人的承诺你还敢信?!
但是,若非活了两世,她翟思静不也是一个傻乎乎的女子?父母说婚姻要“未嫁从父”,她从了;乌翰说她是端庄的汉族妃嫔,是阖宫的贤德榜样,她也信了。她那么严格地要求自己,结果,她的“三从四德”、“贤惠贞洁”、“从一而终”,都他妈是个笑话!
“不要去问他。”翟思静只能这样冷漠地劝解梅蕊,“你要喜欢孩子,或想生一个日后保着自己的地位,都行。只不要信赖男人的承诺,你好好过好你的日子就行了。”
听不听,那也只有随她。
第二天天大亮时,才盹了片刻的翟思静突然醒了。担忧刚刚小产的梅蕊,她睁眼就转向对床,却发现那榻上空无一人,被褥凌乱地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