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黑了下来。
他还坐在太华宫,纠结了一会儿,觉得此时以“定省”的名义再去看一看闾太后比较合适——他已经做出了“三顾”的架势,已经在母亲面前伏低做小,也极力不把他的“战火”烧到舅家——若是母亲还是那样矫情的冷脸,他也算仁至义尽了。
刚出了门,走到往后宫的甬道上,便看见露水地里,翟思静正在翘首等谁。
杜文上前问:“不冷么?等我?”
自然而然地伸手握住了她冰冷的双手,她的袖口都潮潮的发凉。
翟思静见他身边还有几名贴身的宦官,于是左右看看说:“妾有几句私话想和大汗说。”
杜文点点头,重新跟她回到太华殿的门里,那间最密闭的书室,征询地看着她,等她说“私话”。
翟思静还是有些许疑虑,欲言又止了好几回,杜文等得愁中都带了宽和的笑:“怎么了?什么事情难以启齿?叫你又是不顾孩子、在露水地里等了我半天,又是吞吞吐吐半天说不出话来?”
翟思静叹口气说:“先不是说我那里有些消息但不确切吗?”
“嗯,现在确切了?”杜文问,顺带瞥了一眼一旁的更漏。
翟思静摇摇头:“仍不能说‘确切’,但是有了些想法。”
又问:“大汗赶时间么?”
杜文说:“想在我阿娘入睡前去问个安,给她铺放被褥,至少表明我是想孝顺她的。不过,你的事如果真的要紧,你就先说,不用担忧,说就是了,这里就我们俩。”
翟思静的眼睛已经闪动了一下,这时不得不说道:“只怕大汗还是会吃太后的‘闭门羹’。”
“为何?”
这种事,直说不易,还得盘马弯弓地慢慢叫他自己“体悟”才行。
翟思静终于说:“太后宫里的人都换得干干净净,这段日子更是宁缺毋滥,惠慈宫内全是她一直带在身边的老人儿,而宫外执事的,好几个‘贺兰’,大家道路以目,什么话都不敢外传——惠慈宫里打死的几个,都是口舌不严谨的。其实,早从藉故责打开发宫女开始,就是杀一儆百、杀鸡儆猴了。”
杜文听得脸色沉沉,但也没啥新鲜的,只冷笑道:“我知道。‘贺兰’么,呵呵,你也懂的。”
翟思静叹口气又说:“但是,这次突然门禁上连你都不放进去了,为什么?”
杜文神色更冷冽了些,终于说:“我不知道啊,不是在等你那里‘确切’的消息么?”
他稍稍靠近了一步,极力不把自己焦躁和阴狠的情绪释放出来,极力和声说:“你知道了什么,说罢。”
“太医院给太后宫里送了两次药。”翟思静咬了咬嘴唇,伸手按住他的胸脯,终于说,“我叫御医看过了,一张是梅蕊曾经用过的堕胎方子,一张是……安胎的。”
他的胸脯急遽起伏起来,若不是翟思静柔软的手按着,好像就要冲出去了。
“杜文!”她还是担心他的脾气,也有些害怕,“事已至此,你也早该知道会有这样的风险,你不要着急!”
杜文声音闷闷的,仿佛带着金属碰击的钝声:“她但凡也用点麝香,说不定就不闹出这样的丑事……”
见他转身要往门外走,翟思静问:“你还要去太后那儿?”
杜文点点头:“她以为这样子不见我就瞒得住?”
“那我陪你去!”
是怕他做下不可收拾的傻事。
杜文看看她,摇摇头:“你自己都在风口浪尖上,收敛点吧!”
大步流星地走了。
但他确实没有一个人去惠慈宫,而是把已经卸妆梳洗的贺兰温宿给拉了出来作陪。
贺兰温宿见到他,总是欢喜的,但是见他的神色,她又忐忑,战战问:“大汗带妾去哪里?”
杜文咬着牙根笑道:“好事呀,带你去惠慈宫,陪朕定省。”
宫里也隐隐听说杜文和闾太后的不愉快,但这两个是嫡嫡亲的母子,太后连第二个孩子都没有,大家觉得也不过是母子间常见的那种不愉快而已。
贺兰温宿自然也想讨好闾太后,顿时笑道:“好的,那妾挽一挽头发,加一件衣服。”
杜文满心的不耐烦,见她还对着镜子细细地绾发,还在挑好看的簪子,顿时怒道:“等你梳妆好,你去请太后从睡榻上起身瞧瞧你来‘孝顺’了?!”
贺兰温宿吓得手一抖,赶紧地把头发三盘两盘地绕起来,随手用平日的发簪,可惜地看了一眼妆奁里的五光十色,却不敢再耽误了。只是拿外衣的时候,还是特特从矮屏上挑了一件胭脂色的。
惠慈宫门口,果然是吃了闭门羹。
闾太后的宦官总管脸色尴尬得难看,弓着腰跟虾米似的,一叠连声地打招呼:“太后身子不舒服,早早睡下了。大汗孝顺的心意到了就行,总不必这时候打扰太后睡眠。大汗请回吧,也早些休息。明日奴把大汗和贺兰昭仪的孝心转达太后就是。”
贺兰温宿远远地瞥见她的堂兄贺兰索卢站在远处的墙裙边,然而目光一直往这里瞟,见温宿在看他,顿时露出了一个苦笑,然后悄悄摇摇头。
温宿劝杜文道:“大汗,中使说得也是,太后早早睡了,再打扰也不合适了……”
话音未落,突然劈脸挨了一记耳光。声音震动耳膜,连旁边的人都吓呆了。
贺兰温宿则是完全被打蒙了,就地旋了一圈,靠一边宫女的扶掖才没有狼狈地摔倒。脸是火辣辣先一阵麻,耳朵“嗡嗡”直响,牙床一阵酸痛,咸腥咸腥的液体不受控制地往胃里去,胃里也烧灼起来。
大家则看着贺兰温宿惊诧地捂着脸,手指缝里露出脸上的皮肤是紫胀紫胀的,颊边的泪水、唇边的血丝,都叫在场的人惶惶然的。
然而杜文犹自未出够气,指着贺兰温宿大骂道:“朕有心抬举你,叫你来陪朕看望太后。说了太后有恙在身,你却还磨磨蹭蹭梳头打扮!这下迟了吧!这是要害朕做个贪恋女色、不孝母亲的逆子么?!”
这可真是活天冤枉了!
贺兰温宿一瞬间也心头蹿火,可是开始热辣辣疼起来的脸提醒她:这位狼主不能惹!
她含着眼泪,哽咽着跪下身:“大汗息怒……妾再也不敢了……”
“不敢?你已经敢了!”杜文扬手似乎还要打。
旁边人慌忙跪下来劝解:“大汗,大汗,梳洗又能耽误多久!实在是太后这几日凤体欠安,睡得比较早,不干昭仪的事。”
杜文被跪在贺兰温宿前头的一群人拦着,眼见墙裙那里的侍卫也都过来劝解,都是齐刷刷拦住跪着,没有敢逾矩的。他从人缝里又踢了温宿的大腿一脚,踢得她疼得叫了一声。
里面闾太后的贴身侍女终于打开殿宇的门,传来太后的懿旨:“大汗,太后被吵醒了,问这是怎么了?”
这么吵,装睡也是装不住的。
杜文气哼哼说:“太后醒了?朕亲自去回禀。”
第118章
这下不让他进也不行了。那宫女只能借口进去回禀。
又等了片刻,里头闾太后答应见自己的儿子。
杜文回首对还跪坐在地上默默饮泣的贺兰温宿冷冷说:“还愣着干什么?犯了这样的过失,你自己不去请罪,还要朕帮你请罪?”
贺兰温宿咬牙心想:我犯什么过失了?!
嘴上一强都不敢强,委委屈屈、柔柔弱弱地在旁边宫女的扶掖下站起来。脸颊和大腿真是痛得钻心——这男人一点怜香惜玉的劲儿都没有——她被杜文一拖手腕,身不由己、一瘸一拐地跟着他往里头走。
太后贴身的宫女眼色一使,所有人都不敢进到里头去,甚至不敢靠近了听到说话的声音,然而又知道里面势必是一场好戏,这百爪挠心的滋味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闾太后坐在寝卧外头的梢间条炕上,寝衣外头披着一件灰鼠皮的长衫,屋子里暖融融的,她的脸色却有点白,眼睑感觉浮肿了,目光都不如往日有神。她看着儿子和温宿进来,温宿的脸上赫然五个紫色指印,走路也瘸啊瘸的——真是倒了无名的血霉!
闾太后声音不高,但仍是一开口就镇场子:“杜文,无论如何,打自己媳妇就是不对的!”
杜文刚刚凶悍的气势也没了,转头看看贺兰温宿的脸,低声说:“是不是很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