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若是承认了,岂不是否定了他对高诚的感情?
高亦其摇摇欲坠,连高诚伸手扶住他的腰都没有察觉,他耳边满是轰隆隆的嗡鸣,又像是有无数海鸟在鼓翅。高亦其一瞬间不想再面对这一切,他想转身冲进满是暗流的海洋,或许那才是他的归宿。
站在一旁的高诚掌心黏腻,冷汗顺着脊背蜿蜒而下。
男人不能展现出丝毫的关心,因为陈叔还没有带着人回来,此刻的高诚已经失去了鱼死网破的勇气,因为弟弟是唯一的软肋。
高亦其的沉默不语让崔桦颇为不满,在他看来,自己这个表弟性格懦弱,应该被逼着承认接近高诚另有目的才对,就算不承认,但凡有一丝慌乱,依照高诚平日里的行事作风,肯定不会再留情人的命。
只有高亦其死在高诚手里,崔桦才能顺理成章地和颇有野心的高伯父联手,明面上打着为表弟报仇的旗号,暗中吞并高诚手里的生意,再从原本高家的家产里分一杯令人眼馋的羹。
高伯父为了这一切,不仅任由自己的结发妻子病死,现在还要送亲生儿子归西,所以如果今天高亦其不死,真相流露出去,他们谁都无法再在上海滩混下去。
抛弃妻子的人,搁在哪个年代,都被人所不齿。
假使高亦其真的死也不承认……崔桦的脸色阴沉下来,隐晦地扫了几眼码头隐蔽的位置,那么就算把高诚一起打死在这里也无妨。
高诚再厉害,也没有令人畏惧的家室,连亲生父亲都为了钱巴不得儿子死,崔桦又有什么顾忌?
崔桦能想到的层面,高诚自然也能想到。
于是在陈叔没到的情况下,高诚为了高亦其的安全,只能狠下心演戏。
男人甩开了高亦其一直搁在自己臂弯间的手。
高亦其踉跄两步,呆呆地注视着沉默的高诚,血色一点一点从唇瓣上褪去。高亦其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高诚开始怀疑他的感情。
“先生……”高亦其小心地凑近男人,被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冷意激出了几滴泪,“先生,你也觉得我是为了高家的事才接近你的吗?”
“亦其,你……”崔桦还想火上添油。
高亦其突然扭头大喊:“你闭嘴!”
他硬着头皮攥住高诚的衣袖:“先生,我喜欢你,我爱你,我不是……”高亦其剩下的话没说出口,因为他的手被拂开了。
嗡的一声,他的脑海中炸开了锅。
纷杂的雨点,刺耳的惊雷,那个被高诚抛弃在院门外的雨天再次出现在眼前。
高诚不要他了,高诚抛弃他了……
高亦其的泪无声地从脸颊上跌落,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不消片刻,鲜血顺着指缝滴落。
啪嗒,是鲜血落在尘土飞扬的码头上的声响。
高诚眼睁睁看着自己放在心尖上的宝贝崩溃,心如刀绞。
高亦其往前走了一步,布满血丝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男人的眼睛:“先生如果不相信我,为什么还要爱上我?”
“为什么还要我做能和你在一起一辈子的美梦?”
“为什么还骗我无论发生什么都会爱我!”
高亦其觉得自己正在慢慢分裂成两个人,一个因为悲伤痛哭流涕,一个因为愤怒失去理智。
船舱里的温存历历在目,高诚说的字字句句都刻在了他的心里,高亦其曾经有多幸福,现在就有多绝望。原来先生对他的爱也和对待曾经的情人没有区别。
都是挥之即去,牵扯到钱财便弃之如敝履。
也是,他高亦其活在世上,除了已经去世的母亲,根本没人在乎。父亲也好,崔桦也罢,从头到尾所有人都是为了钱才对他好,现在连高诚都是如此。
高亦其忽然对着高诚勾了勾唇角:“既然先生怀疑我的爱,那就开枪打死我吧。”
“反正……”他闭上眼睛,想起男人刚失忆时,他们在校门前的相遇,“你也不是第一次拿枪指着我。”
他想,这世界上真的没有比高诚更糟糕的男人了,失忆前喜欢折腾他,失忆后睁眼就对着他开了一枪,在他的耳根后留下了一道再也没法消去的伤疤。他到底爱高诚什么呢?
高亦其眼角再次沁出泪水,他记得掉下海以后滚烫的胸膛,记得高诚在爱上他以后时不时因为吃醋皱起的眉,甚至记得男人为了他压抑抽烟的欲望后,沉闷的叹息。他爱高诚展露出的每一个细节,哪怕即将死在对方的枪下,他依旧甘之如饴。
高亦其想,那是他的先生啊……
海岸边的雾气早已被海风吹散,太阳却迟迟没有露面,厚重的乌云压在天边,几只雪白的海鸟沉入了地平线。
高诚握枪的掌心里满满都是冷汗,将嘴唇咬破才控制住颤抖的手指。
如果让男人选择,他宁愿杀死自己,也不会伤害弟弟。可事到临头,高诚绝望地发现,自己竟然只有打伤高亦其一条路可走。
是的,男人感受到了绝望,这种怪异又伴随着恐惧的情绪头一回彻底掌控了高诚的思绪,有那么一瞬间,闭着眼睛的高亦其的身影模糊起来,高诚仿佛再一次看见少年拖着行李从山路上蹦蹦跳跳地走下来。
那时候的高亦其是什么样子的呢?
他无忧无虑,眼里盛着盛夏的光。
高诚记不清有多久没在高亦其眼里看见那样的情绪了,和他在一起的弟弟越发沉寂,眼底偶尔才闪过几丝星光的倒影。
高亦其变了,高诚何尝没有变?
黝黑的枪管不易察觉地颤了颤,男人发现了陈叔回来的身影,但是崔家的人还没有被完全解决,留给高诚考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崔桦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即使没有发现自家的布置已经被陈叔拆了大半,仍旧在暗中传递眼色。
高诚多么希望高亦其现在睁开眼睛,那样他就会“听见”一句无声的“我爱你”。
可惜,幸运女神从来不会眷顾手染鲜血的人。
沉闷的枪声打破了码头上死一般的寂静,同时响起的还有高亦其撕心裂肺的一声:“哥——!”
他从没叫过高诚一声哥,不论是男人失忆前还是失忆后,他都没叫过。可临死前,高亦其突然想叫一声,叫那个曾经爱他如生命的男人一声哥,就当做他私心的报复吧。
他付出了所有的爱恋,最终一无所有,那么活下来的高诚也注定得不到一个爱他的高亦其。
就算以后男人重新找回的曾经的记忆,高亦其也只是以弟弟的身份死去。
不是情人,更不是爱人。
高诚面前的高亦其身形微微摇晃,惨白的脸瞬间透出泛着死气的青虚,继而缓缓跌倒在地上,扬起的尘土模糊了高诚的视线。
男人听见自己用冷漠至极的语气说:“一个废物而已,你们还真当我很在乎?”
崔桦眼里迸发出巨大的惊喜,压抑着满心的雀跃:“高诚,你知不知道你开枪打的人是谁?”
“就算我面前站着的是我那混账爹。”高诚宛若一条吐着红信子的蛇,嘶嘶地吐着寒气,“我也不会留手。”
而他的爹就站在崔桦身后,随着男人的话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高诚从不是一个好人,以前不是,未来更不是。
男人垂下眼帘,注视着蔓延到脚下的鲜血,彻底疯魔了:“崔桦,杀了他,以后高家的财产彻彻底底都是你的。”言罢,拿枪随意指了指死一般趴在地上的高亦其,“现在没人跟你抢夺财产,你为什么还要和别人分一杯羹呢?”
高诚说的是实话,也是最冷酷无情的挑拨。
高亦其已经因为他们没了生息,高诚再无顾忌。崔桦以为干掉了争夺财产路上的唯一绊脚石,却不知道自己唤醒了沉睡的恶魔。
“不……崔桦你不能杀了我!”高亦其的父亲慌了神,在死亡的威胁面前口无遮拦,“你答应我的,如果……如果高亦其死了,你就和我一起联手对付高诚!”
崔家的大少爷蹙眉思考片刻,露出了得体的微笑:“伯父,如果我得到高家所有的家产,为何还要和人联手呢?”
崔桦忽然凑近高伯父,笑眯眯道:“到时候何止是高诚,整个上海滩都没人能和我作对。”
“你……你!”苍老的男人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嘴角跌落了粘稠的血丝。
原来崔桦在话说的时候将匕首插进了他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