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能再找到真相吗?
但是,无论怎么样,在少年身死的那一刻,真相就在那里,死亡不会让事实平息,事实上——真相就在那里,不会改变、不会沉默。只需要我把他找到。
只需要我将他找到。
白川的回忆在他的身死之处。只要我接近,就可以隔着时间重新看到十四年前。
他的尸骨也在那里。只要我找到,就可以作为证据,撕扯开别人眼中确信的事实,打碎在他身上久缠不变的误解。
他因为恐惧而无法接近,他因为已逝而无力辩解。
但我可以。
而我可以。
清远河附近人来人往,无论什么时候人声都是鼎沸的。而清远河自己,永远那么清澈宁静,永不停歇奔涌向前,无论河里埋藏着什么,多少累累的枯骨,多少说不出口的秘密。
那时,白川说:“我能感知到清远县所有的水,但有一个地方的水,我永远不能靠近,不能看见,让我感到恐惧,就算我去接触,也只是一片纯粹的‘黑暗和邪恶’而已。我想...那里大概就是我的身死之处了。”
他死在水里。
而与案件相关的地方:园林小区、小区广场、旧红砖厂这些地方,相差不过几百米,附近唯一的水源,就是清远河。
如果我没有猜错。
他在清远河。
在河底的某一个地方,或许是水草繁茂之处,或许是厚厚的淤泥之中,或许是鱼群环绕的浅水里,在我们欢笑、嬉闹、玩耍、并经常注视着的某一个地方,那个地方静默着他的骨头,与倒映着的蓝天白云、欢笑着的人群的声音、流淌着的冲刷着的水融合在一起,安安静静。
手机又开始震动,白川的电话又打了进来。
我抱歉的看了老爷爷的脸,糊的满脸的泪水让我此刻已经无暇他顾,我只能告诉他,我还会再来。
我走出屋子,接了这通电话。
“小玉!”白川的声音和刚才截然不同,听起来,他像在跑,呼呼的风声和他的喘气声融为了一体。
我竭力止住自己的哽咽,力图使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白川,我被老师留堂了。你不用等我了。”
“我知道你在干什么!”那边的声音几乎是凄厉的,这样的声音几乎刺破我的耳膜:“停下来!不要去了!”
不愧是水灵。果然瞒不了他。
“不,我要去。”我平静的说:“白川,你知道吗——2009年7月7日,你爷爷收到了落款是你的信。”
手机那端沉默了一小会,这个消息却并没有让他多么吃惊:“那又如何?或许是我早就写好的信,或许我只是填错了日期——那又能代表什么呢?”
“不是你!不是!”我撕扯着喉咙,其实我知道我这样的强调也是一种残忍,这句话又会把他劈成两半,一个是过去被大家熟知的杀人魔,另一个是我的白川。这些年,我无时无刻的强调着他是个多么好的人,表扬的同时也是贬损。好像我对他的感情只源于他是个好人。所以他才会这么害怕自己未知的过去,可是——难道是因为他是个好人才该被我喜欢的吗?他是因为不干坏事才被我喜欢的吗?
才不是。
我喜欢他,珍重他,想回报他,不是因为他的身份,不是因为好坏的标准。只是因为,他是白川,仅此而已。
就像他待我。
“小玉,十四年太久了,这件事情早已盖棺定论,无论是不是我,已经逝去的人也不会重新回来。”
他知道我劝无可劝,静默了一下,决定换个方向来打动我:“就算你找出真相又有什么用?你找出的真相只会有两个:要么杀人犯是我,要么杀人犯是别人。可是——已经过去十四年了,无论是哪一个真相,都已经太迟了。”
对啊。
已经太迟了。
我在2019年认识他,在他死去十年以后认识他。早已经太迟了。
但是,但是——
我终于捂住了眼睛,好像捂住眼睛就能终结我的汹涌的眼泪一样:“不,不会迟。”
有些话我说不出口,而且这个世界太大,我确实都不明白好多事情究竟有什么意义,比如说揭开迟来的真相、了解被忘记的过往、掀起已经愈合的伤疤。
我只知道——我再也不想看他看向清远河的疲倦的眼神,我再也不想看他绞缠着未知过去的眼泪,我也不想看到他的悲哀、他的惶恐、他的困顿。
我更不想看到,这个世界上,有他不敢触及之时,不敢踏足之处。有他仅隔一墙却不敢触碰的,近在咫尺却不敢靠近的,那段过去。
这些!我再也不想看到 !一次都不想!
耳边白川的喘气声更重:“等我过来——你让我自己去!小玉,相信我,我会自己去!真相如何,我自己告诉你——你别去,太危险了!天快黑了,你不要去!”
什么啊,说得像他自己去就不危险一样,说的像他自己就不害怕一样。白川总是这样,无论面对自己多害怕的东西,总会毫不犹豫挡在我身前。
这一次,依然是我打开的潘多拉盒子,这次——是他最害怕、最恐惧的盒子,是他无数次靠近,又无数次觉得会被吞噬的盒子。
难道这一次,我会让他担吗?
我生来胆小,怕黑、怕鬼、怕死、怕尸体,但我独不怕他。
我轻轻说:“白川。你一直是那个英雄,那么这一次,能不能让我也当一次英雄?”
我挂掉电话。
我走到了清远河边上。
天色已暗,夕阳辉光和月影同时闪耀,金灿灿的黄色、红色和暗淡的月亮在水中交叠在一起,水中荡漾着黄金似的波纹。
清远河边总是有很多人,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笑、游憩、玩耍。他们笑闹的声音传的老远,也有好多好多的小摊贩,他们纷纷在自己的摊位上开了灯,还有一些流行音乐,他们看到我,就会喜滋滋招手:“妹妹——今天的西瓜可好得嘞!来一块?”
五彩的灯光,喧嚣的音乐将我包裹。
而我默默往前走,太阳落的更深,落到黑色的夜幕里,星星和月亮一起亮起来了,又亮在水上,这样温柔、宁静、清澈的清远河。
再往前走,因为有一长段台阶,下边的人就少的多了,灯光也几乎没有了,再往前——那里因为是未开发地段,路都没有修好,人就更少了。
我只能往那个方向走。
手机又亮起,白川的电话再一次打进来了。我挂掉电话。
“小玉!”但是这一回,他的声音穿透电波,传到耳边,我仓促回头,看到白川仓促着向我奔跑过来。
“别过去!”他喊。
他的脸那么狼狈,豆大的汗珠从他脸颊上滚落,活像一只被蜡油烫到的老鼠。他全身都被汗水湿透,好像才从清远河里爬上来。
他不让我过去,所以,是那一边吗?
我注视着前方的黑暗地带,这一回,我没有犹豫,也跑了起来。
白川一直都跑的很快,他本应比我跑的快的多,能在我进入那个地方之前一把将我抓住。
但是他现在一定很后悔——他穿的是平常常穿的那个破拖鞋。他跑的快,鞋也啪塔啪塔在石阶上乱甩,这双廉价拖鞋他穿了十多年,防滑鞋底早就磨没了,这里又是石头台阶,还沾了水。他一跑到这里,就像一只喝醉酒的猴子,以各种稀奇古怪的姿势摔了好多跤。
我往前跑去,而再往前,他就追不上了。
就好像这里有一块透明的看不见的结界,把他拦在了外头,他无法走近,只能徒劳拍打着一块我看不见的阻拦着他的东西,他拍的手掌通红,他的目光闪动不仅仅是眼泪,更有乞求和绝望:“不要去,小玉,不要过去。”
我注视着他,知道就是在这一片水域了,最后我冲他笑了笑:“等我回来,给你买双新拖鞋。”
说着,我往前方走去。
第20章 再水中
夜晚的清远河是一匹柔光发亮的缎子,今夜的月亮又大又亮,也将整个世界晕染的一片银白,那微风起伏的树林映出的点点浓荫,那默默走来又悄悄远去的天边的阴云,还有这永恒如一,映照一切,包容一切的,清远河。
盛夏的天气,河水却是沁凉的,我脱了鞋子,找了一个平缓的土坡,就着月色,缓缓走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