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上次,你指着那里说,那是你身死之处。”
白川眼眶红了,让我觉得我问他这些事情其实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
“对。我知道我身死何处。不过却不是因为记得,而是因为妖怪的‘规则’。作为妖怪,我对水有‘触须’,我能感知到所有的水之灵,水让我看这个世界看得更清。我能感知到清远县所有的水,但有一个地方的水,我永远不能靠近,不能看见,让我感到恐惧,就算我去接触,也只是一片纯粹的‘黑暗和邪恶’而已。我想...那里大概就是我的身死之处了。”
“总之很对不起,我作为妖怪不是很称职,因为我不懂妖怪,做人却也不称职,因为我不懂人,可能在哪里我都是一个格格不入的怪胎,我不知道我有什么值得人喜欢的,但小玉你觉得喜欢我,我很高兴。”
我抬着头看着他,他眉目是十六七岁少年的模样,停留在十六岁的他对现在是十二岁的我而言,好高。
就算我踮起脚想抱抱他,想拍拍他身上的灰,也只能徒劳的靠到他的腰而已。
我好像有一点点明白他的心情了,因为我的感受和他有些相同,在人群中的大多数时候,我也觉得我是个格格不入的怪胎,我活了十二年,却根本不知道怎么做一个人,说话常常词不达意的我这一辈子做的最大最艰难的努力居然是向他发出声音,但是,还好我说了。
因为他的心意和我的心意都是一样的,好笨拙。
小心翼翼伸出触须,害怕自己受伤,又怕别人觉得负担,这样说不出口的温柔。
而且,他平等的看待我,从不因为我的年纪小、幼稚、愚蠢、词不达意而不尊重我的心情,或者因为自己多活了好多年而随意应付我的伤心。
“白川...如果,我想帮你去找你的过去呢?亲人、朋友、家、父母,这些东西你肯定都有,而且他们肯定也在等着你。”
白川目光一凝,他好像在逃避什么:“不要了。我觉得现在这样也很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我没有联系,也没有负担。”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睛看向了别处,他在说谎。如果他真的不在乎,他不会这么艰难才说出口,如果他真的不在乎,他不会经常在晚上偷偷看别人的家发出的灯光,如果不在乎,那天,在烟火大会上,指向他身死之处时,他的目光不会那么温柔,又那么怅然了。
我已经下定决心。
“你说你不能去那个地方,却能感受到?那你用水灵触碰那里的感觉具体是什么?碰到那里,你能回忆起什么吗?”
他又楞了一下,他今天的反应很迟钝,好像这个问题吞噬了他全部的灵敏和自然。
“就是一团纯粹的黑,只是用水灵去碰,我都会觉得自己有可能会被这团黑暗吞噬和淹没。如果真的要说回忆起什么的话,大概是...邪恶、黑暗、还有孤独。小玉,你不要想去找些什么,或者我的过去也是一样,说不定我就是一个邪恶的人也说不定,要不然,我死前的情绪为什么是这些呢?”
我默默摇头:“才不是。我知道你是好人。肯定有好多人在牵挂你,肯定有好多人还记得你。”
他倒是笑的惨淡:“你凭什么知道啊。”
“我就是知道。”
第12章 在水中
我正躺在一片蔚蓝而宁静的水里。
我清晰的知道我正在做梦。这个梦我常常做,已经熟悉的不得了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每当我醒来的时候,这个梦就会完全失去细节,我只知道我在一次又一次梦见它。
只有在梦里,只有在此刻,我才会知道这个梦的具体的内容。
天空蔚蓝,折射在水面上,于是躺在水里面的我也能看到天空,我伸出手碰了碰水面和天空的交接之处,然后弄皱揉碎了一片蓝天的光。
而漂浮在这片水做的天光云影当中是平和、温暖和宁静的,每当此时,我感觉不到时间、感觉不到呼吸、感觉不到心跳、甚至感觉不到我自己。
可是,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远处传达过来,明明我已经被揉碎融合在这片水中,和折射的云天融为了一体,但我居然还能感受到远处有目光正牢牢盯着我,盯着明明已经应该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不见的这个我。
对已经四散飘飞几乎消失不见的我而言,这样的目光更像一种束缚,像一只看不见的爪子,将我牢牢钉在了这个地方,这个目光清晰明白的找到了我——也让我不得自由,无法与风、与云、与天空融为一体。
我回过头,远远的看向了目光的来源。
——那居然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
她隔得很远,我看不出来她的具体的样子。只知道她也一样躺在水中,她只是遥远的看着我,她的目光黑白分明,清澈、平静,这样的目光犹如实质将我抓牢。
她小小的嘴唇张开又合拢,似乎在说些什么,我又不会唇语只得努力去辨认,半天也只认出了几个字:“你...干什么?”
一时间,我心绪复杂却不知道从何说起。但是,最后,我还是冲着她露出了一个表情,也说出了一句话。
只是我们离得这么远,这个小屁孩能听到我的话,能看到我的表情吗?
还是一切不过是徒劳?
但很快——那个小孩子因此露出了微笑。这个笑容突然让我因为进退不得而浮躁不安的心宁静一点了。
就在这个时候,远远的地方有一双大手将小孩子从水中捞了起来,虽然那个小孩子出了水面还继续盯着我看,但那个惊魂不定的大人似乎并没有发现我的存在。
并且,从我的角度看,他们似乎离我越来越远了。
——哦,不是他们离我越来越远,只是我在不断下沉。
不断下沉、不断下沉。
这样很好。
我半睁着眼睛继续看云天,似乎云天就能解放我沉重不堪的躯体似的,但是天光一闪,之前折射云天的水面突然又变成了一面镜子,让我突然在雾霭沉沉中看见了自己的脸。
啊——原来——原来我.....。
叮铃铃——
一阵剧烈的闹钟铃声唤醒了在梦中沉得要命的我的躯体,我半睁着眼睛看了一下闹钟:6:17,脑袋几乎没有多想,就把闹钟给扔远了。
但是闹钟比我的生物钟要靠谱的多——过了五分钟,它很快又不折不挠的响起来了,而它的声音比学校里那口大钟还要响,就算我把我自己的脑袋藏在被子里,就算我双手紧紧捂住耳朵,它也绝对不会放过我,这种无线循环的恐怖铃声最终毫无间隙的穿过被子找到了我。
当然——哪怕我已经醒的差不多了,也没有就这样向铃声认输——我还在被子里面继续装死,打算任这铃声就这样一直响下去。
这是周末啊!周末!到底是哪个道德沦丧、毫无人性的混蛋设的这个闹钟!
当然——这个闹钟的诡计绝对不会止步于此。当它发现自己根本就叫不醒一个在被子里捂着脑袋装睡的人的时候,它通过自己执着不停的穿过墙面的闹铃声找寻了另外一条出路。
——果然,也就过了十多分钟,我的房门被乒乒乓乓敲响了。
“小玉!吵死了!还不快起来!——还让不让我和你爸继续睡觉了!”
这个声音带着万分的愤怒,只听到一点余韵就能让我瞬间惊醒——并且无论听多少次,我都没办法相信这个声音是出自平时说话细声细气的妈妈的。
睡眠不足果然可以让任何一个有修养的人变身哥斯拉。
并且,自从我升上高中以后,大概是发现我身体好了再也没生过病,而且性子也越来越开朗,父母对我的态度从最初的视若珍宝慢慢变成了嫌弃。
而假装叛逆不逊的我在这样的咆哮声中也只好认输,垂头丧气的穿好了衣服,拿起了书包,就这样走向了天还未亮的街道。
我并没有直接从院子里走出去,反倒在树下犹豫了那么一下,我并没有抬头,但依然在晨曦的鸟叫声中捕捉到树上传来的均匀的呼吸声——白川大概在枝丫上睡得正熟。
今天还早,这个时候天空还暗着没有一点点光,而我面前唯一的光源就是路灯了。
我要叫醒他吗?还是再让他继续睡会儿?
毕竟需要补课的高一的我根本没有选择只能早起,但这块白石头又没有课可以上,就算他醒了也没什么非做不可的事,不过是游手好闲到处乱转罢了——让他睡会懒觉不是理所当然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