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夜(43)

作者:葛生zhong 阅读记录 TXT下载

难道他真的来过?梦并非是梦?既已诀别,他为何还要来?那夜发生的种种究竟又是为了什么?这手帕也许是他遗失的?可为何带着血痕?

靳以在池边站了许久,想了许久,脑袋越来越疼,想到后来,他嗤然一笑,似乎在嘲弄自己的死性不改。怀抱希望又被剥夺而彻底失望的感受,他尝过一次再次,已痛极倦极,不愿也不能再将真心送人践踏了。

这夜过后,靳以仍一如往常。只是每到夜深人静时,他便会想起那方被他遗弃在池边的手帕,那本已发黑的血痕再次变得鲜红,血色刺痛他的双眼。

他不断地劝诫自己,又不断说服自己,不同的心绪拉扯着他,让他难以入眠,即使入眠,也是梦境连连,纠缠不休。

再醒来时,他想,罢了,便去看看吧。他们之间,其实并无深仇大恨,相反,其实是情义多过怨怼的。只是如今情义已成空,那么,怨怼也该放下了。即使做不成眷侣或朋友,至少也该好好地道个别,送他一声祝福。如此,才算真正地放过彼此了吧。愿往后,好梦也罢,噩梦也好,都不再因他而生。

他此去不是呈出真心,而是收回真心的,如此,必不会再度被伤。

靳以如此劝服了自己,便在下一个休沐日,打马向京郊。

当靳以抵达时,却发现院门上落了锁,明显是院中无人,唯有院角一丛蔷薇开得天真绚烂。

他在门口等了许久,等到日影偏西,耕作的人一一驱牛归家了,也没有等到主人归来。难道是搬家了?他打算找人问问。

拦住一个横吹短笛的牧童,靳以问道:“小孩,请问之前住在这里的人是搬走了吗?”

那牧童在牛背上将他瞧了瞧,摇摇头,又点点头,回道:“您问的是一个男子带着两个姑娘吗?”

“正是他们。你可知他们搬去哪里了?或者,你家大人知道吗?”

牧童再回:“搬走的我不知道搬去哪里了。不过,有一个我知道他在哪里。”

靳以诧异,“有人搬走了,有人没有搬走?”

牧童眼中露出些许狡黠之色,“对呀,那两个大姑娘搬走了。那个大哥哥没有走,他就在那边,你从这条路上过去,到那山口就能看见他啦!”

靳以心中疑惑,但他决定暂且相信这个牧童,便道了谢,掏了一小锭银子给那牧童。

待靳以往山口而去,牧童拿着那锭银子出了会儿神,随即又喊叫道:“公子,这位公子!”

靳以闻言回头,牧童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了,便只是挥了挥手,又吹着短笛走入晕染了半边天的霞光之中。

尽管来时已想好自己此行的目的,但离那人越近,靳以还是难以遏制胸腔中更快的跳跃与微微的窒息感,他开始打腹稿,将等会儿要说的话,对方可能的回应,他再如何回应等边走边想。渐渐地,穿过芳草萋萋的小道,来到山口,循路转过几片碧滋岩石,靳以便见到了,一座新砌的坟冢,在霞光的浸染下,那坟前碑石上的文字清晰可见——傅明之墓。

简简单单,再无其他。

第38章 章三八

靳以在原地站了很久,霞光太耀目,刺痛他的双眼,教他看错了碑上文字。等霞光散了就好,等霞光散了,再上前去,好好瞧清那几个字,一定是他最初看差。

霞光消散得太快,又收敛得太慢,他终于得以在越来越深重的暮色里移步上前,在那方坟前跪下,一笔一画地将那四字从头看到尾,一遍又一遍,又以手抚摸,一遍又一遍。

再不能自欺欺人,字边石沿割破他的手指,热血流出,代替了心中已涨满却始终溢不出的泪。

入夜了,月未出,风已起,满山树木婆娑招摇,发出呼啸之声,似千人万人同泣。

靳以在天之冷眼、山之哭诉中猛然仰天长啸,凄厉之声惊动满林栖鸟。倦鸟有归,他倚靠着一方冷坟,却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归去的方向。

“为何不再等一等我,再等一等不是故意来迟的我?”

“那夜你来了,为何不说?为何不告诉我,让我将你留住?”

“从人世到黄泉,这条路你走了多久?遭受了多少疼痛?你为何不让我知道?”

“为何要离开?既然离开了为何不让自己过得更好?为何要让自己落得这般田地?”

“你还能看到吗?还能听到吗?我来了呀,你知道吗?我来了呀!”

为何?为何?为何?问尽心中惑,心中哀,心中怨,心中悔恨,心中至痛,心中碧血,也再问不回已溘然长逝之人,问不到一个能够让他哪怕饮鸩止渴的回答。

造化弄人,犯了大错再不可被宽宥之人只能眼睁睁束手就擒。

在这永不会再向人世开启的囚牢之前,靳以痛悟,逝去的是傅明,而万劫不复的却是自己。

靳以在傅明坟前跪了整夜。清晨,当朝阳再染黄垄青松时,他踏着将欲化尽的薤上白露,满身落魄而去。

几日后,他终于找到了绿菲与芄兰。

绿菲见他这般模样,问道:“爷,您去见过公子了?”

靳以却道:“我想知道所有事,所有。”

芄兰冷笑:“如今我们已不是靳府的下人,您的命令对我们无用。我们不愿说的,您便是连半个字也听不着!”

绿菲拉了拉芄兰,对靳以道:“爷稍等。”

绿菲取出傅明交给他的书信,递与靳以,“这是公子,公子生前留给您的,他说如果您还去找他的话,让我把这个转交给您。”

靳以抓过书信,却又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生怕撕毁了任何一字。

信笺展开:

长藉,如晤。

才看过四字,靳以双眼便模糊了,他伸手胡乱擦过,继续往下看去:

不告而别,请君莫怪。

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我当有远甚百年之恩。我愿看在此恩情之份,君能原谅前尘种种,但记取我之一点好,莫以怨恨相念。如此,则我可去之安然,瞑目九泉。

聚散苦匆匆。君曾予我此生最欢欣喜乐之岁月,虽享之日短,然足以慰藉我心。幸甚至哉,得君为夫。然君堪良配,我非善侣,君乃重情重义之辈,知我命不复矣必为我伤心,望君伤心日短,此后漫漫余生,有佳人在侧,冷暖呵护,休戚与共,渐忘旧日负心人。

若有来生,见或不见,但结善缘,善始善终。

再拜。君安。

夜心绝笔

春归

字字句句,昔日从傅明心上伤口处点点滴出,而今悉数淬炼成刀,刀刀砍向靳以心口。

靳以捏着薄薄信纸,几欲将之捏碎,却又不敢损坏分毫。

这是傅明留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尚带着他的情意余温,聊供未亡人饮鸩止渴。

不知过了多久,靳以才从无形的血肉模糊中挣扎出来,他双目赤红,问绿菲道:“姑娘怜悯,可否告知我他生前身后之事。”

绿菲擦了擦眼角,长长叹声后诉说道:“公子在离开靳府时就已经病着了。爷您在狱中那段日子,公子未曾有一日好生过过,他费心劳神,四处奔走,就是希望能够帮您早日回家。公子要走,我与芄兰也是最后方知的。此前公子并未有丝毫要离开的迹象,我们几番询问,公子始终不肯告诉我们实情。后来的事,爷您差不多也都知道。那些日子,公子病情愈重,幸而有方大夫在,为他稳住了病情。可后来,沈妈妈,就是公子乳娘,公子视之如母的乳娘病逝,公子再受打击,病情加剧。再后来,后来便——不治而亡了。公子如今既非靳府人,也非傅家人,不能入任何一家墓园祠堂,我们遵公子遗嘱,将他安葬在了农庄东北角的山口。那里有一株高木,公子说,那是小时候他们一家三口去踏青时,一起休憩过的地方。”

“他是,是何日何时……离开的?”

绿菲沉默了许久,芄兰替她回道:“四月初十,酉时三刻。”

“四月初十,酉时三刻。”靳以低低念道,“可笑我竟无知无觉。”

“该知晓的您已知晓……”芄兰本欲下逐客令,绿菲却插断她的话,对靳以道:

“爷可想知道公子为何离开靳府?”

靳以心头一震,看向她道:“你知道?!”

绿菲点点头,“本是不知的,公子至死都不肯告知任何人。但我不信他真的是为了一己私心才离开的,所以安葬好公子后,我多方打听,终于找到了可能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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