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我很怀念他们。”他似乎清明了一点，但眼神里还都是绵软的醉意，“虽然一个我没见过，一个已经记不清了，但是还是会很想他们……我爸特别会挑西瓜！我记得，井水湃过，又凉又甜的西瓜……”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一直到屋子里只有轻缓的呼吸声。
外面的炮声人声似乎在这一瞬间都变得很远，而他和喻文州变得极近。
有酒味——分不清是喻文州身上的，还是他自己身上的反正都一样，他感觉喻文州的手在摸着他的头发，动作珍惜而小心。说来很奇怪，明明是醉了，但平常已经足够敏锐的感知在这时候却被更加放大，他甚至能察觉到喻文州几次的欲言又止，像是想要安慰他，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只能用肢体亲近。
“你现在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了。”他跪坐起来，抱住喻文州，“那文州……你是从哪里来的呢。”
他感受到喻文州明显的僵硬与厌恶，醉醺醺的脑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问错话了，只知道这时候自己绝对不能放开抱住他的手。
“‘马戏团’。”
最终他听见喻文州轻轻地吐出了三个字。
声音稀薄得像是什么一触即散的泡沫。
他直觉这三个字在喻文州那里的定义和他所认知的应该不一样，喻文州在说出这三个字之后又沉默了，坐了一会儿后他挣开黄少天伸手去拿酒瓶，像是壮胆又像是压惊地对着瓶口灌，金黄色的酒顺着他嘴角流下来，蜿蜒没入衣领。
黄少天看呆了，一直到喻文州被呛得咳起来他才后知后觉地区抢酒瓶，抢下来又怕他再和，干脆自己一口气灌掉了瓶子里剩下的部分，于是又是一阵酒意上头。
他看了看喻文州，又看了看这间屋子。
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去吹熄了灯，又爬到了床上，
“我……嗝，我在听。”他握着喻文州的手醉醺醺地说。
“你不要闷着……你一直闷着，这样不好，好难过。”
“我不想让你难过。”
“那，少天，我给你讲个故事，你不要怕。”这下子换喻文州抱住他了，“或者你可以怕，但是不要怕我……我逃出来了，被你捡到，现在好好的。”
黄少天拼命点头。
“市中有二人牵一犬，较常犬稍大，前两足趾，较犬趾爪长，后足如熊。”
喻文州的声音娓娓，竟像是真的给他讲故事似的。
“又有尾而小，耳鼻皆如人，绝不类犬，而遍体则犬毛也。”
他趴在喻文州身上，听着他说话，只觉酒意暖意一同涌上来，渐渐地听不清他说什么，只知道这个人在这儿。
“此犬能作人言，唱各种小曲，无不按节。观者如堵，争施钱以求一曲，喧闻四野。”
……
黄少天再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
他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喊了几声文州没人应，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头疼得像要裂开。
昨夜的记忆一点点地溜回脑海，他想起喻文州说的话给他讲的故事，眼睛突然之间瞪大。
“去他妈的！”他恨恨地骂了一声，跳下床连衣服也没披，踩了鞋就要去找喻文州。
他冲到门前的时候门正好被拉开，穿着一身新衣的喻文州站在门外，有些惊讶地看他。
他的身体似乎本能地动了，一把拉过喻文州——用力之大甚至让喻文州被门槛办了一下，他紧紧地抱着喻文州，喉咙里发出模糊得哽咽，自己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想能不能把他护得再紧一点，又或者……他为什么没有早点捡到这个人？
“文州。”他到最后好不容易念出他的名字，而任他抱着的喻文州抚摸着他的脊背，低声笑了。
“少天，昨天夜里后来下了雪。”
“我起来的时候，地上还有一层浅浅的白……本来想叫你来看，可是你睡得好香。”
他温和的声音与过往的每个清晨都没有区别，可这让黄少天更加难过。他是真的哭了，这下子喻文州手忙脚乱起来，挣开他提着袖子给他擦眼泪。
“你别哭……今天哭一年都要哭的，魏老大说的。”
“我才没哭呢！”黄少天红着眼睛冲他吼。
“好。”喻文州好脾气地应他。
他死死地盯着喻文州，说实话他想过很多喻文州的身世——但都抵不上他说出的真相之万一。十六岁的黄少天第一次有了想杀人的冲动，不，这么做的人根本就不配是人，连畜生都不配。
“别这样看我。”喻文州又说，“早知道不告诉你啦。”
“不过告诉你也好。”他又说，“不然我总觉得……有事瞒着你，挺难过的。”
“就是实在不太光彩……还有点吓人。”
“屁！”黄少天的咆哮打断了他的叙说，他拖着喻文州走进里屋，开始把早就准备好的新衣胡乱往身上套，话也说得又急又快。
“走，我们赶快去给魏老大拜年，去敲诈他一点压岁钱——去敲诈所有人的压岁钱。”
“我和你说，文州，你昨天晚上说的都是胡话。”
“其实你有什么身世啊，我想起来了，你跟我一样，没见过妈妈，爸爸长什么样也记不清了，只记得他笑起来很野玩枪玩得很好还很会挑西瓜……他有一天出门就没再回来，那时候我们都很小，一起来了蓝雨，在这儿长大，这里的所有人都宠我们，就算我们再调皮他们也拿我们没办法……”
他一边说着，一边拉着目瞪口呆的喻文州往外走。
新年的第一天，天气晴朗，日光刺目。
“我刚才说的，那些过去都分给你，我还记得好多事情，回头一件件说给你听。”
“你讲的故事难听死了，什么见鬼的狗屁，这种睡糊涂的噩梦不要往自己身上贴，做了噩梦醒来就要忘掉还是你教我的。”
“我问你，喻文州。”
他们快步出了院子门，往魏琛院子的一路上遇到好多人，都笑着和他们打招呼，喊着文州少天。
“以后再有人问你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你怎么说？”
黄少天边走边说有些喘，停下脚步一脸认真地看着他。
喻文州盯着他，渐渐地笑起来。
“我不记得了。”他低声说，“我没见过妈妈，爸爸的样子也记不清，只记得他挑的西瓜很好吃。”
“我和黄少天，我们两个人，从很小的时候就在蓝雨，一直一起长大……”
第十三章 13
“你这厨房我以为已经很久不用了，没想到还有灶有火的。”一顿饭吃完，黄少天满足地拍拍肚皮，“还行，手艺没退步。”
“偶尔晚了自己下个面。”喻文州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答他，没想到黄少天又哇哇地叫起来。
“你这家伙居然吃独食！”
他站起身来满屋子转悠：“不行，我看看，我得搬回来才行……不然晚上我肚子饿了只有荷花酥吃，太惨了……你居然有热汤面……”
他这话说得理所当然，这让喻文州又不合时宜地想起他那个提议——耳根一烫心里一软，他又笑了笑。
“当初我让你留下我搬，是你非要搬出去的。”
“呦，和我算旧账是吧，那时候的事儿说起来还不知道是谁更理亏呢！”黄少天不上他这个当，“本来我还想放过你的，没想到你自己提了。”
“来来，别收拾了，过来。”他往窗下的贵妃榻上一靠，大爷一样拍了拍身旁的位置，“把你那事情给我好好说道说道。”
“你之前不是说过你和顾青青跑出来之前放了把火，把那家伙连老窝都烧了吗？！怎么又没死？”
“我不知道。”听他提起这事，喻文州也眼神一凝：“也许他命大——或许那屋子里有什么密道之类也说不定。”
“顾青青真看准了？没认错人？不是说她见到那人，脸毁了大半吗？”
“脸毁了，眼神不会变。”喻文州眯起眼睛看从窗子里漏出来的夕阳，慢慢地摇了摇头：“他的眼神，化成灰我们都忘不了。”
黄少天不喜欢喻文州用“我们”这个词形容他和顾青青，但这种时候，也只能撇了撇嘴，装作没听见：“就为这？不是我说，你喻哥在G市手眼通天，找这么个老废物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把他找出来，我亲自出手帮你送他一颗枪子，不就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