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去巡逻。”
麦克雷的视线从被书撑鼓的背囊一直移到莫里森平静无波的脸上,他耸耸肩,尽可能忽视那些“多余又碍事”的书籍:“巡逻?海盗们不是被军队给剿灭了么?大家最近都在说这个事。”他补充道。
“总会有些遗留问题需要处理。”现在莫里森划出道道流线型的水泡都显得高深莫测起来。目送对方变成了悠远的蓝色小点后,独角鲸打着哈欠,缩回客房里头去了。
※※※
月与星光坠落于海水之中,点缀成人鱼披挂在鳞片上的宝石。莫里森开始上浮,乳白色的巨型发光体在晃荡的视线里越发清晰与巨大,似乎他只需伸出手就能一把将月亮握进手心。苍蓝色尾鳍用力下压,在冲入空气怀抱的同时,夜风中的薄凉温度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平和的日子总是相似的。
人鱼暴露在海平面的上半身流淌着月色,从额头到胸口皆被水泽笼上粼粼波光,潜藏于海中的鳞片闪烁着金属才有的亮斑。在每个大洋都静静入睡的夜晚,盘踞于海面的长尾巴生物便成了会场唯一优雅而从容的主人。他用那双沾染了潮水的眼睛四处张望,确认视线所及之处没有异样后,又立马钻回海中,速度快到仿佛月下一闪而过的身影只不过是诗人投入水中的幻想。
在海盗被军队歼灭之后,威胁着海中生物的偷猎工具也因为失去使用者,被遗忘在海中,慢慢生锈,可就算如此仍会有些粗心的家伙中了陷阱的道——人鱼自发担当起拆除致命陷阱的工作。当最后一根悬着钩网的绳索在人鱼利爪下断徐徐下沉后,这片海域终于又变回了无害而温顺的家园。
今天也差不多告一段落了,莫里森摆动着鳞尾转过身正准备回巢时,轻轻转动的耳鳍突然捕捉到了一种熟悉的声响——就在距自己不远的某个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翻腾。
一段回忆不合时宜地冒出头,莫里森年轻时曾见过虎鲸吞噬休息在海面上的水鸟,庞然大物扬起的水点与震动使他耳廓刺痛。而现在,同样的场景被缩小了数倍,虽然不能判明对象是何物,至少微弱的震动制造者不可能是破坏性极强的海中杀手。
好奇心驱使人鱼以最快速度朝源头赶去,绕过悬崖边的嶙峋石笋后,莫里森很快就发现了目标,突然他就意识到那个深陷在泡沫中挣扎的东西是什么了。
一个人类。
箭矢和子弹雨点般刺入海平面底下,拖着笔直的白线。所有攻击都来自悬崖之上,而他们所捕捉的目标自然不言而喻——那个人类不该被这样对待。当大脑还来不及扑灭这个略带英雄主义又愚蠢的想法时,人鱼已经窜了出去。
莫里森见过“他”,或者说只见过他的背影。几周前的那场海战,就是这位穿着白色军装的男人指挥着舰船将海盗们一举击溃。而现在他却孤零零地坠落在曾经拯救过的海洋里等死——莫里森不断躲避着上方刺入的攻击,伸出双手牢牢扣住人类的腰部。
人类在他的怀里疯狂挣扎,扬起一片又一片剧烈的水花,结果却只能徒劳地被人鱼扯进海里,“他”深棕色的眼里写满了惊愕与痛苦,下意识张开的口中溢出大量水泡,形成了阻隔于视线间的迷雾。这小小的反抗对莫里森而言根本还不及哈娜捣乱时候的捶打来得疼痛,他拽着人类向漆黑岬间前进,快速穿过一条并不算太长的礁石隧道后,伴随一股推力,两人几乎是同时冲破海水的罩膜。
莫里森把人类带到了他曾经休息过的岩洞。岩洞干燥隐蔽并且温度适宜,外头海浪的咆哮被隔绝在外。出入口一个隐藏在海底,另一个悬在崖壁的上方,除了春季海鸟会把巢穴建在里头外,唯一陪伴岩洞的便仅是一束投在地面的光。海水被框成圆形的模样,沉静又平和,其余都是坚实平坦的陆地,水分在地上留下的唯一痕迹仅仅只是星星点点泛白的盐霜。莫里森费力地将男人抬上平地,旋即对方干呕与咳嗽的声音就将洞穴塞满了。他跪在地上,用右手肘支撑着颤抖不已的身体,被左手捂住的侧腰有浅红色的液体泊泊流出,他受伤了,混着血液的海水正滴滴答答从军装上流淌而落,在男人身下形成一汪湖泊。
人类呼吸急促,他尝试坐直,背脊斜斜地倚靠在岩石上。头向上扬起,脸隐藏在阴影之间,只给人鱼留了条粗硬的下颚轮廓。胸口剧烈起伏着,染血手指开始解开衣服上圆圆的物体——人类褐色的皮肤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伤口,唯独侧腰上的最为严重,它还是不知疲倦地朝外喷涌着鲜血。
在这样下去他真的会死。
莫里森游到离男人最近的岸沿,双臂施力撑住身体,将厚重的鱼尾从海里甩出来。失去浮力的瞬间,身体仿佛有千斤那么重,人鱼眼前发黑,差点又一次掉回去,不过还好他及时朝边上的空阔地带打了个滚。
地面狠狠与鳞片摩擦着,带起隐隐的疼痛。朦胧在视线里的黑雾终于缓缓散去,人鱼有些狼狈地撑起上身。莫里森自嘲地问自己,为什么会为了某个人类做到这一步——他本可以等眼前的家伙溺亡后再靠近,这样或者还能收集一颗灵魂球给死神——但当他看向对方痛苦的眼底时,同情又占据了上风。
莫里森从背囊里掏出一个螺壳。这是安吉拉留给他的东西,黄色膏体可以让伤口快速愈合,虽然不知道对人类是否有效果,但现在情况紧急,莫里森只能孤注一掷。他把螺壳推到人类身边:“拿去用。”
眼前的男人不为所动,他所做的仅仅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人鱼而已,连手指都没有抬。月光从上方的缺口里洒进洞穴,透明光亮下漂浮着细小的白色尘埃。莫里森狐疑地又说了一遍,但是对方依旧没有听从。
看来人类无法听懂人鱼的语言,莫里森在心中默默记下这点。他把螺壳拿回手中,示意对方用指尖将膏体刮出,接着又指指男人腰侧的伤口。
这下人类明白了。
他笨拙地把药物擦在伤口上,牙齿紧紧咬合着,仿佛在忍受什么剧烈的疼痛似得。不过很快,创口便像枯萎的珊瑚那样发白、收缩。
血终于止住了。
莫里森把螺壳留在人类的身边,安吉拉制作的药物开始发挥作用,对方只需要在洞穴里静养三天就能完全痊愈。想到这儿莫里森又从背囊里掏出些贝类——虽然数量不多,但对一个受伤虚弱的人类来说已经足够了。
一切都完成之后,人鱼将蓝色尾鳍浸入海中。正准备离开洞穴时,人类冷不防地抓住了他的手臂。英俊的男人跪在人鱼面前,滚烫手心好似暗藏在礁石地下的陷阱铁齿,力道之大一时使得莫里森忘记了挣扎。
好在人类旋即就松开了手。
他双唇开合,低沉平稳的异国语言从喉颈里流泻而出。人鱼苦笑着摇头,想告诉人类他们之间的交流行不通,人类却依旧不依不饶地说着什么。突然,莫里森意识到对方只在重复两个单词。
男人边说,边用手指指自己。
这两个单词不算长,同样的音节在人鱼的语言中也会使用。莫里森思忖了一会儿后,尝试着复述。用人类的标准来衡量的话,莫里森的发音听起来像牙牙学语的孩童。
微笑爬上了男人的嘴角。
人鱼再次沉入水底。
莫里森不明白人类刚刚说那句话的含义。
加布里埃尔·莱耶斯到底是什么意思。
TBC
第五章 5
莫里森所历经的夜晚漫长又曲折。
人类从伤口里流出的鲜血,与海中自己时常感受到的并没有区别,但腥甜的气味好似一根长长、拖曳在渔船后的麻绳,沿着人鱼的鳃口一路地钻进他的肚腹里,打成结团,死死地沉在胃里。莫里森见过的人类无外乎两种:野蛮残暴或者冰凉不堪——他都不喜欢,一个充满危险,另一个则太过悲哀。可是被他藏在洞穴里的人类却不一样,男人虽然虚弱,眼神里依旧流露着温和的亮光,无法随意将他归为任何一类之中。
他占据着人鱼的思维,膨胀着充斥于每个角落。莫里森心不在焉地侧身准备拐进家门之时,一条冰凉滑腻的东西悄无声息地缠上了他的尾鳍。
看来今晚注定漫长而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