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道:“我会托奚姑娘访查。局面不能再乱下去了。”
我满心希望能够平平静静岁月静好的,可总是事与愿违。年初三卫湘就急匆匆过来,手里拿着一张信封。
“祖父来了。”她看起来情绪激动,可又努力克制。
公子诧异:“可家中未有书信告知。你见到祖父了?”
卫湘道:“祖父派人给我递信,要我替他探听消息,话里话外都是要我辅佐蜀王的意思。他说倘若我不答应,就同开国郡公乔家的长孙定亲。”
辅佐蜀王?我很不解。难道阿翁自请致仕(注①)就是为了给蜀王要安排的人让位?可他亲自到金陵,难道只是为了联系老友、威胁卫湘?之前他突然答应让卫湘参加伴读选秀,也是为了这一天吗?
我不敢这么妄自揣测,只听公子问道:“阿姐有何打算?”
卫湘紧紧攥住信纸的手松了,反而露出一个眼角红红的笑来。
“这桩婚事,绝不能成。”
我不知道卫湘是什么打算,但她正色对我道:“有一件事,也许晚些日子要请你帮忙。若能成,于三弟,于我,于端王都有益。当然,我也绝不会害你就是了。”
我道:“姑娘请说。”
卫湘笑笑:“我有了法子,但此刻还不能确定。过几日自然有分晓。”
这个分晓来得不算晚。卫湘带了我进宫,见到了焦急的德昭。
“阿湘,他递信过来说他是愿意的!可是这样会不会太冒险了?我们真的要如此吗?”
卫湘拉着她的手,正色道:“若不如此行事,乔家郎君就要与我定亲。既然你我三人都不情愿,自然想法子破局。既然乔家郎君都愿意,你还要瞻前顾后吗?”
我模模糊糊好像意识到,被阿翁拿来要挟卫湘的恰好就是德昭公主的心上人,而卫湘为了自己脱身,也为了成全这对有情人,竟然在其中怂恿他二人出逃!
而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也昭然若揭了。我同德昭公主容貌相似,而她身量娇小,我完全可以穿着厚底鞋子装成她的样子,好让她代替我出宫。这个计划说来轻巧,真要实施谈何容易?一旦被人识破,我,卫湘,还有这宫殿里里外外的宫侍都将遭受灭顶之灾。
可卫湘告诉我,天子日渐衰弱,能够顾得上德昭公主真伪的人屈指可数。
“你不用装很久。我还要花些时日安排,你进宫以后,一个月之内,我必定接你出宫。”
我瞠目结舌。光明正大接我出宫,那不就意味着这一个月内皇城必然易主吗?她打算让奚茯苓隐瞒真相,甚至推波助澜吗?
眼前若有所思的卫湘太陌生了。我还记得在姑苏时她是多么良善温柔的人,待我一个小小婢女都耐心宽容。可现在,她近乎于要弑君了。
我没有立场指责她参与谋杀,因为她所做所为都是为了解开她自己的困境,同时也有利于公子。不择手段吗?我不忍用这个词形容她。任何人站在权力中心的附近且被波及到时,都不能干干净净地置身事外。
所以我答应了。我认可卫湘没说出口的话:
“在宫外你帮不上三弟,可在这里你可以——天子宠爱德昭公主,对她有求必应。一个重病父亲的溺爱尤甚。”
我看向坐在桌旁将乔大郎的书信读了又读的德昭公主。她完全陷入了这段感情,没有力气思考了;她几乎没有停顿就相信了卫湘说的“乔家会称大郎君卧病在外疗养,而冬香会劝说陛下再次让蜀王监国,蜀王殿下是您一母同胞的弟弟,他会将您和乔大郎君的婚事订下的,到时候您和大郎君就可以光明正大成婚”。等到她和情郎到了无人知道的小镇暂居,到底是谁监国就不是她能左右的了。
卫湘说:“你不用担心会遇到很多人看穿你。我会请太后帮忙让你住在她殿中,你只要能骗过病中的陛下就好。”
卫湘把一切都布置地井井有条。她越有条不紊,我越觉得心头沉重。这件事我不能和公子商量,他绝对不会同意。
可我必须这么做。
注释:①致仕:指退休。
第37章
即便天子在批阅奏折时晕厥的事情被立刻封锁,也绝对瞒不过在殿中省发展女官为自己办事的卫湘。她接到消息后立刻派人向乔家递信,然后拉着我进了宫。
“奚姑娘知道陛下的病有蹊跷,但也没有查吗?”我问。我想医者仁心,会向流民施粥的奚茯苓难道一点都没有反对吗?
卫湘道:“茯苓有心想查探,可此事不是我能插手的。”
我明白卫湘已经得到了消息,知道是谁下手了。她不能插手的,大约就是后妃了。
会是继后吗?可如果天子驾崩,以现在的局面来看,她并不能稳赢。难道她还留着什么后手吗?
不管是不是,还是提前防备为是。我对卫湘道:“劳烦姑娘转告公子,注意些禁军的动静。”禁军统领是继后兄长,最能够以“清君侧”为名动手的就是他了。
卫湘颔首:“你放心,太后准我随时入宫,有什么消息我都告诉你知道。”
德昭公主见我们来了,立刻命宫人将华服给我换上,又交代道:“想必这些天阿湘已经告诉你我素日行事了。瑟瑟和簌簌会提点你,若有什么事被问住了,你使性儿说自己不记得了就是。我记性一向不大好,他们都知道的。”
她看上去很激动。我猜想她还不知道天子卧病的事情,便闭口不言。她换好了我的衣裙首饰,而我要取下镯子时顿住了:这是公子给我的。我决心自己留着,便取下放进妆奁。
卫湘还有事要办,就先出去了。我看着德昭公主,有种看着自己的感觉。
“公主,你出宫以后打算做什么?”
德昭坐在榻上轻轻晃着腿,神情满是憧憬:“和乔大郎先离开金陵,游山玩水,喜欢哪里就住哪里。他同我说,只要和我待在一处,他情愿不做乔家的长子长孙,就做一个教书先生也好。”
“公主要做什么呢?”
“我就开一间铺子,卖书,卖首饰,卖布匹,做什么都好,只要和他在一起,吃糠咽菜我都高兴。”
我无言,心想这样的天真真是可贵。
德昭突然很认真对我道:“父亲一向很疼我,只是他现在身体不好脾气有些差。你待他好些,别像我一样总惹他不高兴。上回我摔碎了他的白玉镇纸,等我回来向他认错。”
卫湘出宫的时候德昭跟着她走了。我坐在这金碧辉煌的殿中,凝视着铜镜中像自己又非自己的容颜。
如我所料,公子对我的自作主张很生气。因为一出宫卫湘就告诉了公子实情,要他若有信件传递就交给她。我为了表示歉意,每次卫湘进宫都托她传出信笺,絮絮写着请公子不要处理公文至深夜,要注意饮食休息云云,可一连五日,半点消息也无。我并不气馁,接着写。
于是第六日终于等来了一个纸条,端端正正写着“陈婆婆一案有进展”,我几乎能透过纸条看到公子别扭的样子。我于是回信:“公子辛苦。春寒料峭,万务贸然减衣,保重身体为上。”
第七日公子递了长信。原来端王的人抓到了户部侍郎贪墨的证据并将其下狱,公子趁机询问他是否还记得陈婆婆一事。“陈妪携其一同乡以金相求,当年侍郎不过户部一小吏,战战受之,自此渐长贪腐之心。此案为其一生贪腐案之端,故而记忆犹新。回想当年,陈妪着宫装,怀抱一哭泣幼童。此后据说幼童走失,再无音讯。”
除了这些话,公子还是什么也没提。我此刻也顾不上赌气的公子,只是琢磨那个幼童会是谁。先生曾醉中说过天子有一个兄长,若说是宫中出逃,倒是很合理。三十多年前会导致这位小皇子出逃的大事,莫过于先帝驾崩了。
先帝驾崩,当时年幼的天子即位,太后佐政十数年。算来唯一可能下手的就是太后。那么是谁杀了陈婆婆,就显而易见了。
我正思忖要不要把信给卫湘看的时候,她道:“这件事三弟和我说过了。”
“那姑娘怎么看?”
卫湘垂眼,道:“太后手上沾的人命还少吗。”
我默然。的确,太后执政时雷霆手段,这些年不知发落了多少条人命,也许这件事对她来说无足轻重。
可陈婆婆什么都没做错啊。当时年幼的皇子也是。其他的案子也许还有人为死者打抱不平,唯独他们,就这样被人遗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