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我算是发现了,这位无痕姐姐是一心一意、满心满眼都是她的端王爷,无论说到什么都能引回去。我既觉得无奈,又感到有些令人茫然的熟悉。中午和陈婆婆说话,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怎么会这样?我深深困惑了。我知道这不应该,可当我说起公子时,让心口有点酸胀的快乐又是真实的。见不到公子,我会悬心,会坐立不安,会忍不住去猜想他此时此刻在做什么。就和面前拨弄炉火实际在出神的无痕一样。她的双颊因为火光辉映有些红,满眼是我看不懂的水波荡漾。
我们相对无言,各自想着心事。直到外面有人扣门,我们方如梦初醒。
“无痕姐姐,卫公子要走了。”外头是个女孩子的声音。
公子还在廊上同端王说话,我就在台阶下等他。院中白石小道围着一株松树,我看了一会儿。
“走罢。”公子轻声叫我。他顺着我的目光看向松树,笑问,“怎么,想吃松子吗?”
我摇摇头,在他身后走着。“只是觉得这颗树的样子很特别。像一个字。”
公子回头望了一眼。“像‘王’。”
“公子一说,的确像。端王难道喜欢像字的东西吗?我以为搜寻‘寿’字太湖石这样的事情只有蜀王才会做呢。”我说到这里,住了口。这是端王府,我失言了。
公子在我面前,我看不到他的脸色。直到上了马车,他才道:“没有确凿证据,还是不要说这个。”
我垂头称是,懊恼自己嘴快,今后该改。
公子道:“天色还不算晚,要不要再走走?”
我低落的心情又因为这句话好起来了。“可以吗?”
“当然。”公子笑笑。“我早就答应过你的。”
公子一向喜欢给我买些小东西,但多了也就没那么稀奇,我渐渐快要习以为常;而公子以为我不再惊喜代表他买的东西我不喜欢,故说今岁的生辰礼要我自己挑选。
其实这个生日也没什么特别的,既不是整生日,也不是十五岁的及笄。可公子认认真真算起来,说我十岁那年的生日在病中,十一岁进府那年年末在忙着打点行李去姑苏,十二岁那年冬卫湘卧病无心庆祝;今年难得无事,既然我不要摆宴,那么至少要挑一样可心的礼物。
已经是掌灯时分,各家店铺都不如白天热闹。掌柜坐着在打算盘,见我们进门,笑咪咪起身:“这位郎君,姑娘,要瞧瞧什么?”
我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随口道:“随便瞧瞧。有什么适合我的吗?”
掌柜拿认真的眼神打量我一番,然后作顿悟状,一拍手,笑道:“有!有有有,我才想起昨日得了一件好东西,正配姑娘。”说着从架子上取下来个木匣子——说真的,瞧他放的地方就不算是很难得——打开呈给我看。
那是一枚白玉平安扣。平安扣从寓意到做工都很普通,但那玉料却很好,触手生温,且晶莹剔透。掌柜道:“这是羊脂白玉。”说完看着我们,一脸“不用我多说了吧”的表情。
倒也不是掌柜不会做生意,只是羊脂白玉实在是很难得的东西。我曾听人闲话时说起皇商赵家老夫人做寿,儿子献的一对羊脂白玉瓶花费就有七百两白银——而在禾城,十五两银子就够家里过大半年了。
正在我纠结该怎么开口说‘再看看别的’时,公子轻飘飘来了句:“店家开个价罢。”
掌柜把手交叠在腹前,态度恳切语气真诚:“小郎君,不是小老儿要诓你,这个羊脂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寻得的。得五十两。”他伸出手掌。
我倒吸一口冷气,忙讨好一笑:“五十两也太贵,店家若肯便宜些卖,我们将来必多多地照顾生意。”
公子看起来不太耐烦讲价,问我:“你可喜欢?”
喜欢当然是喜欢的,何况又这么难得。可这个价钱太贵,回去要怎么记账?
公子见我欲言又止,眼神停留在那玉上,便掏钱:“给我包起来罢。”动作干脆利落,我完全没来得及拦下。
直到出了门,我才哭笑不得:“公子怎么就买了?这才是第一家。”
“这和第几家有什么关系?”公子不解。“你喜欢,我买得起,就足够了。”他把匣子放在我手里。
“生辰快乐。咱们回家吧。”
我心里叹了口气。就记人情往来吧。
第33章
直到已经在回去的路上,我还是觉得不真实:这是真的吗?我真的会得到这个礼物吗?这么漂亮的白玉,就要悬挂在我脖子上了吗?我把那平安扣托在手心,一阵阵都是不敢置信的眩晕。
我很想问问公子是怎么想的,竟然愿意花这么多钱让我高兴——可是我知道公子不喜欢听这话,他从来都不同意我自认为的“不值得”和“不堪配”,之前每次送我小玩意儿的时候就是如此。因此,我也不再对他说“妄自菲薄”的话。
公子道:“回去就拿红绳穿起来戴上。”
我下意识摸了下脖颈,笑道:“这样珍贵,我一定小心,别像上回那玛瑙珠子一样磕裂了。”正说着,马车突然一晃,我连忙把玉合在手里,肩要撞上车壁也顾不上。还是坐在边上的公子扶住我,笑道:“再珍贵,也不必‘剖腹藏珠’。玉只是玉,磕伤了你才是事。”
我被他瞧得怪不好意思,道:“公子这是不当家的话。岂不知五十两白银够府里开支多少项呢。”
公子笑道:“是你管家,我自然不知道。只别入不敷出就罢,不用替我省什么。再者,多日来你也辛苦,只当是慰劳你呢。”
这话虽然说得熨帖,但我还是哼一声:“公子这样大方,还怕没有入不敷出的一天呀。”
“我又不是对谁都这样大方。”公子笑着,突然伸手点了一下我的眉心。“不要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了,小管家。明儿是你的生辰,我散班后给你买蝴蝶酥好不好?”
十一月廿八是天子整寿,照例是大宴群臣普天同庆。不过碍于各地流民不散的情形,天子为了收拢民心特令大赦天下,要刑部立刻理出罪犯名单,根据情况甄选出可恕人选。此令一出,公子较之前忙了数倍,时常要带没有看完的卷宗案牍回家加班加点。
但好消息是,今年驻边的将士换防。我兴高采烈去告知陈婆婆她的儿子或许就要回来,可不过短短十日,已经人去屋空。
我站在空荡荡的院落里。我垫着脚舀水的缸还在,公子浇过的花草还在,可是温和笑着看我们的陈婆婆不在这里了。我不知道她去哪里了,也不知道该去问什么人。她匆匆忙忙离开了,甚至没和我道别。
也许是很紧急的事情,来不及告诉我们吧。我垂着头走出院子,瞧见挎着竹篮走过的妇人,抱着希望问道:“这位大娘,您可知道住这儿的陈婆婆去哪儿了?就是卖花的陈婆婆。”
妇人打量我一番,情绪不大好:“你是她什么人?”
“我.......”我一时语塞。是呀,我是什么人?非亲非故,阿婆搬走为什么要告诉我?
许是看我失魂落魄,妇人语气缓和了一些,但说出来的话却让我大吃一惊:
“她五天前过世了。”
我睁大眼:“什么?”
“那天我想问她借几个鸡蛋,没想到就看见她躺在地上,人已经没了......她身边没有儿女,我们街坊几个就凑了钱买了板让她入土为安了。”妇人说着,神情有些惋惜。她叹了一口气,“上了年纪的人,有什么急症也不好说。这个院子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办,就先封起来了,等等看她那个儿子回来罢。”
我从没直面过亲近之人的离开,头脑混沌,一颗心沉沉往下坠。我说不出话来,眼睛热热的有什么往上涌,鼻子也发酸。喉头哽得厉害,几乎发干,隐隐地痛。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道了谢,怎么走上马车,怎么回到院里,只看到杏儿惊讶的面孔在我面前闪,她问我怎么了。
我在台阶上抱膝坐下了,把头埋下去。午后的太阳照在我身上,很暖,像阿婆的手。我没有哭,我什么都没有想,我什么都不想说,我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嚎啕。此时此刻我只想公子回来。只有他会明白。
台阶上的余热渐渐散去了。金乌西沉,我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影子投在我身上,他蹲下和我平视。“发生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