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台下火光跳跃,锅里在炒花生,焦香味浓郁,趁着烧柴的工夫,夏迎把这一整个学期遇到的各种有趣的事儿都细说了一遍,夏卫国时而插句嘴,父女俩其乐融融,欢声笑语夹着炒花生的焦香传得很远。
……
离家四个月,庄呈郢再次回到了表舅家。
没他搭手干活,张桂英和赵四胜累了不少,尤其是赵四胜,一方面要赚钱养家,一方面还要干更多的农活,他身子骨本就欠奉,短短四个月人瘦了一圈。
雪还在下,院子里被扫出来一片空地,张桂英蹲在井边洗衣服,赵四胜在扫雪。
庄呈郢抿了下唇,轻声喊了句:“表舅表舅母。”
见他回来,这两口子都没什么好脸色,张桂英掀起眼皮扫了他一眼,冷嘲热讽:“呦,我当是谁回来了,辛苦人家高中生还记得我俩个穷亲戚。”
庄呈郢没说话,回屋时却发现自己的屋子堆满了杂物,甚至还有一堆干柴,就连睡觉的炕上都堆了好几个簸箕,里面装着玉米和大豆。
看来这个家是真的不欢迎他了……
外头张桂英仍在嘴碎地说话,庄呈郢把自己的东西放下,开始动手挪杂物,准备把炕收拾出来。
这时赵四胜走了进来,他呵了口气,一边搓手一边说:“家里东西放不下了,见你没回来就先暂时搁两天,来来,表舅帮你一起收拾。”
说话间赵四胜伸手过来,帮着一起抬簸箕,再放到墙角,期间问了两嘴学校的情况,“学习可还好?吃的用的是不是都得花钱?”
庄呈郢:“都还好。”不再多说了。
气氛陷入了沉寂,赵四胜想问问他钱够不够花,话都到嗓子眼了,可蓦地想到自己女儿福妞就要上小学了,想想还是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炕上收拾得差不多了,赵四胜扭头朝隔壁大喊:“福妞,别看画本了!去箱子里把哥哥被褥拿过来!”
“烦死了!”隔壁的回应十分不耐烦。
过了一会儿,已经七岁的福妞笨拙地抱着被褥,气呼呼地往炕上一丢,随后头也不回地走了,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庄呈郢。
这小丫头……
庄呈郢在心里摇摇头,被惯狠了,养成了任性刁蛮的脾气了……
院子里张桂英一声喊,赵四胜连忙应了声,让庄呈郢自己铺床,赶紧出去了。
庄呈郢看着布满灰尘和杂物的房间,深深吸了口气。
这种日子还有两年就熬过去了……
回家后一个星期,下坝子生产大队忽然跑来了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浑身破破烂烂的,耳朵上手背上长了许多惨不忍睹的冻疮。
疯女人披头散发,在大队里胡乱跑,嘴里不住地嘟囔着别人听不懂的话。幸好大队里心善的人有不少,一个老太太看她被冻得可怜,又冷又饿的,就大发慈悲地给她送了点饼子。
疯女人饿狠了,狼吞虎咽地啃完了饼,伸手还想要,可老太太这饼子还是从口粮里省出来的,哪里还有多余的,最后倒了碗热水,让她喝了勉强混个半饱。
疯女人喝完水抹了抹嘴,抬头看了看沉沉的天,眼神恢复了瞬间的清明,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儿子”的话。
老太太没听清,问了声:“你说啥?”
疯女人啊啊叫了起来,“儿子,我的儿子在这里!”
“你儿子在这儿?”老太太皱起眉,“我在下坝子生产大队七十多年了,没见过哪家儿子妈疯了啊!”
“我的儿子就在这里!”疯女人急的大叫:“就在这里!”
老太太被叫得耳朵疼,端起碗准备回去再给她倒完水喝,好让她冷静下来,可再出来时,疯女人已经不见了,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老太太摇摇头叹气,只好回去了。
疯女人似乎清醒了些,无头苍蝇似的在大队里到处跑,嘴里不断地喊着儿子儿子,就在过年前两天时,她跑到了张桂英家门口,探着脑袋往里面瞅了眼。
张桂英刚宰了只公鸡,正在拔鸡毛,见这疯女人探着脑袋往里看,骂了声晦气,像赶鸡似的赶她走:“走走走,这里没吃的给你,赶紧走!”
疯女人被骂得瑟缩了下,正准备走的时候,忽然眼前一亮,惊喜地大叫起来:“儿子儿子!”
庄呈郢正从自己的屋子里往灶房搬柴,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听到声音后疑惑地侧脸看了看,疯女人脸上满是黑污,还有摔破的伤口,这张脸根本看不清样子。
但不知道为何,他的心脏竟然剧烈地颤了起来,隐约间觉得这人格外熟悉,特别是在她连续不断地高呼“儿子”时,心脏猛地抽了一下。
“滚滚滚!你眼瞎了是不是,这里哪有你儿子!”张桂英把手里的鸡往盆里重重一丢,叉起腰大骂:“你要是再不滚,小心我拿扫帚打你!大过年的尽惹这些晦气!”
疯女人很想冲过去好好看看儿子,可又怕院子里凶巴巴的老女人,一时间进退两难,只好站在外面眼巴巴地盯着庄呈郢,不停地喊“儿子”。
庄呈郢把目光挪回去,继续搬着柴火往灶房走。
可这个简单的动作却几乎用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的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多少年前没有起波澜的心情剧烈起伏。
他不敢再去看,怕自己真的从疯女人的脸上找到了熟悉的痕迹,怕她真的是那个抛弃了他,在临走时无情地掰开他的手指把他推倒在地,一个眼神都没施舍给他的“亲生母亲”。
庄呈郢动作僵硬地把柴堆在了灶台下,他没有出去,而是静静地站着,阖起眼闭上耳,不想看也不想听。
疯女人看不见庄呈郢了,顿时又急了起来,她好几次想推开面前骂她的碍事女人,可又不敢。
张桂英喋喋不休地在骂,把隔壁顺儿妈惊动了,伸长脖子出来看热闹。
但看到热闹的主人公是疯女人后,她立马没了兴趣,阖张桂英如出一辙地啐了口“晦气”,回家后把门牢牢锁上,免得疯女人进了自家门。
许是这样一个小插曲让疯女人想起了什么,她忽然啊的一声叫喊,浑浊不清的眼珠变得彻底清明起来,她想起来了自己儿子的名字。
庄呈郢。
“呈郢啊,是妈妈啊!妈妈来找你了!”疯女人崩溃大哭,手指抠在院门上,拼命想往里面挤。
可张桂英哪里肯让她进门,攥着她的袖子,牢牢地把她堵在了外面。
疯女人涕泗横流,大哭:“呈郢啊!元宝啊!我是妈妈啊!”
叫声凄惨哭声凄厉,张桂英在她脱口而出喊出“呈郢”时十分震惊,心里嘀咕,难不成真是个认识死瘸子的穷亲戚?
该不会真是他妈吧!!
张桂英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大跳。
而此时灶房里,庄呈郢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眼底有着复杂的感情,有入骨的恨,也有无尽的悲哀。
元宝。
曾经多么温暖熟悉的名字。
五岁前这是他的小名。
除了爸爸妈妈,没几个人知道了。
庄呈郢痛苦地捶了两下墙,明知道外面是他的亲生母亲,可一想起她狠心而决绝地弃他而去,心里就又堵又闷。
“元宝啊,我是妈妈,你出来啊!”
哭喊声越来越哑,庄呈郢深吸了口气,使劲抹了把眼睛,这才微红着眼眶从灶房里走了出来。
他身材颀长,脸色沉静,眉眼间看不出异样的情绪,看向疯女人时,眸子里的光比积雪还冷。
作者有话说:小天使们可以出去看一眼,那轮明月像不像我爱你们。
第36章
“儿子,我是妈妈啊!”
见庄呈郢出来,疯女人脏污的脸上露出极度激动的神色,她疯狂地想要挤开张桂英,跑进院子里,好好看看十几年未见的儿子。
虽然离开的时候他才丁点大,长得还没她腿高,可一晃眼十多年过去,当初的小不点长大了,变高了也变帅了,眉眼间的青涩褪了七七八八,似乎陌生了不少。
可血脉的联系让她一眼就能认出来,那就是她的儿子!
庄呈郢紧紧抿着唇,苍白的唇线绷得笔直,走出灶房后并没有继续往前,而是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注视着对方,并没有母子相见的激动和喜悦。
心底像压着一块大石头,压得他胸口有点闷。
张桂英似乎瞧出来了,这疯女人怕真是庄呈郢那丢了儿子卷了钱跑了的死鬼老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