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再睁开眼,看到的仍会是皇宫的房顶,是漫天的铁网,是濒死前的幻想。他这些日子就像是偷来一般地侥幸,被人顺水推着,不知前方。说到底,他服下毒药死去会如何,服下解药重新生活又如何?他生来就被庆帝设计成皇位的阻力,如今没了皇位这一方向,他还能往哪里走?
“啊呀,可真美呀。”范若若突然小声叹道。
日近黄昏时分,天空渐渐暗沉。他们从凉亭远眺,只见一轮火红的夕阳晕染在晚霞之中,在湖面上生出第二轮太阳,又在乌篷船的船桨里被涟漪打散。日头向西隐没,埋进近处的柳树与远山之间。
李承泽的肩膀忽然被谁轻轻一碰,原来是范闲。他仍直视着落日,瞳孔里映出两枚滚烫的烈焰,原本俊朗的五官轮廓在红光下却变得柔和,李承泽看了一会儿,等他开口。
“别纠结了。”范闲说,竟是猜到了李承泽此情此景下的思索。
李承泽反问:“你不纠结?”
范闲瞥了他一眼,权当默认。两人相视一笑,一个把手抱在胸口,一个背在后头,并排望向亭外落日,肩膀碰到一处。李承泽真气未经修炼,被范闲轻轻一撞就踉跄半步,他立刻睚眦必报,狠狠撞了回去。范闲一躲,由此展开了幼稚的推搡大战。
范思辙在旁看得眼皮直跳,回头又看见范若若对他做了个噤声手势,用口型示意:磨合。
夜幕更深,几人兴致正好,范闲干脆租了艘湖边游船,让船夫在外徐徐划桨,四人坐在里头抿着新酿的米酒,边吃花生米边赏西湖夜景。
李承泽是彻底吃撑了,斜卧在一旁的靠垫上迷迷糊糊地消化。其余三人窝在桌边,范思辙三杯米酒下肚,开始讲起一路从商的坎坷曲折,自己又如何逢凶化吉。他说话本就自带腔调,范闲总觉得似曾相识,后来在某天夜里突然惊醒,恍然大悟:还真像德云社说相声的。
范若若在一旁有些心神不宁。原来李弘成已经离开数日,约好办成李承泽嘱咐的事情就立刻飞鸽传信,如今算算时辰,信早该到了。
“有些奇怪,”范闲皱眉道,“朝野矛盾早不在先前几位皇子身上,我也和新帝做过交易,对李承泽的去向不再过问。照理来说,妹夫这次办事应该毫无障碍,更别谈风险。”
范若若应道:“我也如此认定。可弘成从不对我食言,或许是信鸽出了问题。”
范闲道:“过了今夜再无消息,我立刻让王启年去打听。”
范若若这才定下心来,几人又聊几句闲话,范思辙喝得满脸通红,忽然听见船外传来一阵悠扬清脆的歌声。
不远处一条装饰精致,载着灯火通明小楼的游船朝他们缓缓驶来,那歌声与伴奏的琴声就是从中传来。船沿边还站着位打灯笼的小厮,朝他们用方言招呼道:“客官听首小曲再回去困觉咯,小娘子水灵得不得了,还会弹琵琶。”原来是西湖上的歌女游船,专门招揽游客上去点歌听曲,尽兴了就送回岸上,倒也风雅。
范思辙本来颇感兴趣,但在剩下三人脸上一顿观察,本想缩回去接着喝酒,范闲却往桌上拍了四两银子:“去吧,回家要注意。”
范若若说:“哥,你给太多了,姨娘嘱咐了不能给他太多零花。”
“姐,那你和我一块去呗,不是都说越女歌喉了得,你就不想去听听嘛。”范思辙邀请道。
范若若又看向范闲,范闲点头说:“我会让人在游船停靠处等候,护送你们回去。”他又扭头问李承泽:“范困公子不去听听?”
李承泽支着脑袋闭目养神,悠悠闲闲地说:“这样的歌声,还是远听最妙,细品反而失了滋味。”言下之意就是不去。
隔壁的歌女游船训练有素地伸过来一块宽木板将他们接上了船,范家姐弟先行离船,现在就只剩下了范闲与李承泽。船公在外有规律地划着船桨,歌女悠扬的声音渐渐远去,湖边又重归平静,摇摇晃晃地往前游去。
范闲望着船外景色,而李承泽也照旧歪着脑袋闭着眼,两人半晌无语,只一齐听着船外的流水声。
在某个节点,李承泽忽地透过烛光看着范闲,眼里透出几份狡黠,他翻身麻利地坐到了范闲的对面,敲了敲桌子引起他注意。
“嗯,还记得我以前说的话吗?”
“哪句?”
“不谈国事,咱们该谈谈风月了。”
“哪个风,哪个月啊?”范闲掏了掏耳朵。
李承泽摇着脑袋,沉下嗓音吟道:“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这句诗越细品,越有滋味。”
“抬举抬举。”毕竟是欧阳老前辈的诗。
“小范诗仙那夜从仙境里淘出无数珍宝与我等凡人品鉴,我久久难以忘怀啊。”
范闲吃过无数次被李承泽绕进去的弯路,于是说:“如今你我再无对立,你也不必左右试探。我不爱拐弯抹角,不如有话直说。”
“小范诗仙。”李承泽做了个招手的姿势,范闲觉得他故弄玄虚,但到底还是把耳朵凑了过去,只听他温热的气息喷在耳边,压低的嗓音问:
“你那东瀛国度,还有你说过的CEO,什么蹭的累……你这仙境,是真实存在的吧?”
话音未落,船只忽然剧烈往右一晃,船身不稳,船上所有物件也都跟着往右倾斜。李承泽半个身子支在桌上,立刻也颠倒着眼看就要摔下桌面,他还没来得及惊呼,就被一双大手稳稳地扶住了肩膀。
烛台剧烈晃动,桌上的酒杯翻倒在地,船内的光线忽明忽暗。颠簸中,李承泽只感觉另一个人的呼吸近在咫尺,他浑身都散发着温热的气息,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方才的船只倾斜没有令李承泽慌乱,但此刻他却忽然滞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呼吸。
这似乎他第一次离范闲如此近。
烛台恢复光亮,两人慌忙捕捉到彼此的视线。范闲的眼里盛满了惊讶与探究,但更多的反倒是惊喜——这倒出乎了李承泽的意料。
“客官,前面来船急促,闪避匆忙了些。没有碰着吧?”船公惊忙问道。
船内,两人的呼吸交织在一起,范闲的手还紧紧握着李承泽的肩膀,令他隔着布料都开始灼热滚烫。范闲死死盯着他,神情不明,呼吸竟有些急促。
李承泽不明白范闲的身上怎么会这么温热,他不敢率先张口,就怕剧烈跳动的心脏要颠出喉咙。范闲像是太阳似的散发着刺目的光芒,这光无时无刻不在照耀他、灼伤他。原来飞蛾扑火不是为了死,是为了光。
“客官?”船公又问道,耳听着他就要过来查看,范闲连忙应道:“没有大碍。”
他这才放开李承泽,两人恢复正常。他弯腰去捡地上的酒杯,又用袖口擦拭杯壁,语气冷静地问:“什么时候开始察觉的?”
“你一夜成名的宴会上。”李承泽道,“当时我只是想,你年纪轻轻,作出的些许诗句意气风发,有些却忧国忧民,好似饱经风霜,实在有些不合。”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范闲,看他擦着杯子,又重新给两盏酒杯满上米酒,那手微微颤抖,似是紧张又似是兴奋,一时难以分辨。
“后来又常听你说些来处不明的字句,我便抽空去查看东夷北齐的俚语收录,都没有类似你说过的语言。”
“直到下午,你说到‘日语’、‘东瀛’,语气却仿佛这是人人皆知的常识,与我们无法解释时又懊恼万分,就好像……”
李承泽一顿,举起手中酒杯主动与范闲一碰,然后率先喝完,说出他的结论。
“就好像孤狼长鸣,寻不到同伴。”
李承泽说话向来错落有声,这句话仿佛有了回声,不断在范闲耳边回荡。他闭上眼睛,仰头喝掉杯中米酒,随后似乎不觉过瘾,干脆拾起身旁的茶碗,倒满一整杯后又哐哐喝光。最后一抹嘴角,长叹了一声。
李承泽静静等着,却不想范闲睁开眼睛,虽瞳孔不断震颤,说出来的却是另一件事:“你知道我老娘为何要生我吗?”
李承泽做了个请讲的手势。
“我老娘说,她很孤独。”
“她的夙愿和理想,早早就立在检察院外的石碑上,却逐渐积灰,无人理解,乃至与世界为敌。她需要同伴,能明白她想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