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闲刻意地往后一挪,与李承泽分开些距离,说:“人人都说长公主是疯的,依我看,你可比她疯多了。”
李承泽冷笑一声,也不知是自嘲或是嘲笑范闲领悟得迟:“我可比她疯多了,你早晚要后悔。”
“救都救了,不会后悔。”范闲扭头看了眼窗外的月亮,突然唏嘘道,“如此算来,也过去大半年了。”
这半年里,他历经大东山之变,又与庆帝两次生死搏斗,朝廷纷乱,最后才扶新帝上任,他转而请命退居江南。这前前后后竟只是过了短短半年。长长半年。
李承泽跟随他的目光往窗外望去,恍惚间的月色像极了半年前那个冰冷的夜晚,他喝下鸩酒,等待毒发,等待解脱,等待范闲。天空中似乎挂着的是同一轮月亮,分毫不差,众生平等。
在这偷来活着的半年里,他冷眼看争斗,才知帝王家的残忍是如此可笑。他平静地接受如今的生,就如同那日平静地喝下死。在夜里他辗转反侧,不明白现在活着是否是一种苟且,苟延残喘是否还存在意义。
他想质问范闲,可惜范闲四处奔波,他很早就将假死的李承泽秘密送到儋州休养,随后又带去江南,反而与李承泽鲜少有时间坐下来说话。
像今天这样,两个人面对面坐下,对着月亮认真要说些什么,竟是半年后的首次。
李承泽开口道:“范闲,我问你,你好好答。”
范闲痴痴呆呆托腮地望着月亮,醉眼惺忪,但说话还是利索,他果然不会让自己完全醉过去。
“你说吧,我看情况回答。”
“你到底为什么要救我?”
范闲顿了顿,竟对着月亮傻笑起来。李承泽抬着眉等他回过头,逆着月光底下,眸子里闪着奇异的光芒。
“我还以为,我在那天夜里就解释清楚了。”
在同样这轮圆月的见证下,李承泽伏在案边,仍随手翻阅着诗集,胃里已开始翻江倒海,他的五脏六腑四肢都扩散开一种钻心刺骨的疼痛。他方知死亡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但他一声不吭地等着,直到双眼模糊,直到疼痛间听见有人推窗进屋的脚步,直到他抬起头看见月光底下的白衣诗仙。
“你来了啊。”他笑着说,努力克制着嘴角苦涩的血不要往下流,一如当年初见,笑着告诉他,如果不见,‘那你就回去’。
“我来了。”范闲双手抄在身后,平心静气地说。
李承泽从疼痛中挣扎出了意识,虚弱但坚定地站了起来,将几封信搁在案板,道:“我留下书信,若我死了他们不会怪你。”
他摇摇晃晃地朝范闲走去,手里居然还神经质地握着一串葡萄,他刚才吃了一颗,味觉似乎已经失灵了,只能吃到葡萄皮的苦涩,再也尝不出香甜的滋味。
“这么多年争斗,我一直想问你……你为何唯独对我如此苛刻?”
范闲没有回答,他又朝前走两步,却在下木阶时感到胸口像是被人抽走肺腑般地一阵剧痛,浑身失了力气,向右跌在地上。他将自己蜷缩成一团,额头上遍布冷汗,将鬓发也沾湿了。嘴里忍着的黑血到底是流了出来。
“不用救我,不用同情,”李承泽瞪着双眼,断断续续道,“是我自己喝下去的。”
他心有不甘,他不想一辈子只做块挥之即去的磨刀石,他想争,争那几乎毫无可能的生存。生在帝王家,出身就是终点,就能看见身后的棺木。在疼痛令他狼狈地无法言语的时候,他却格外想说话,特别想告诉范闲,说他的不甘,他的仇恨,还有他的眷恋。
书写得极好,诗好,人也不错。只有一点可惜,那就是从头到尾,与他无关。
范闲走近他的身侧,用手帕替他擦着额头的冷汗,李承泽艰难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如针扎般疼痛。
“疼吗?”范闲问。他的声音极轻,竟是李承泽听过最接近温柔的一次。
他勉强点了点头。
“我知道,”范闲又说,“因为毒是我调的。”
李承泽浑身一滞,途中又活生生得了些气力,死死扣住范闲在他耳侧的那只手腕,在身体的痉挛中瞪大眼睛听他说——
“我早将庆帝安排的宫女和守卫都调换成了我的手下。他们说你要毒,既快又准,又留给你时间。所以我调配了一味毒酒,至少要让你撑上一个时辰的痛,一个时辰过后准时毒发身亡……算是达到你的要求了吧?”
李承泽嘴角颤抖,到底说不出话来了,只有血水不停地从嘴角渗出。范闲面色太过平静,甚至令他在剧痛的濒死关头感受到了无边的恐惧和冰冷。他只能死死瞪住范闲,却又说不清他是为了宣泄愤怒,还是想让范闲一辈子都忘不掉他的死态。
可范闲只是轻轻地回握住了他冰凉黏腻的手,说:“我这么做不是为了羞辱你,更不是因为同情你。我制毒,从来只制有解药的毒。我……”
说到这里,他突然深呼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随后从袖口掏出什么东西,紧紧握住,随后在李承泽双目能视的地方缓缓摊开掌心。
他掌心里的药瓶格外熟悉,瓶中放着的药剂却与毒酒正好相反。
“我想给你一种可能性。”
李承泽慢慢摊开手心又握紧,半年前,那瓶冰凉的解药就这样放在了他的眼前,在他备受折磨,几近濒死就要休克的时刻。而做出这样无厘头举动的始作俑者正隔着案板瘫坐在他面前,脸颊泛红,忍不住打了一个酒嗝。
“二殿下啊……”范闲果然醉了,居然叫起了他的旧称,“你知道吗,我们俩特别像。”
“嗯?嗯。”
“不止是笑起来的样子,还有想法,态度,做事逻辑……世界上哪有这么巧的事,能有人这么快看懂我,甚至预测准我。”
李承泽轻笑一声,泼冷水道:“那是因为我们有同一个爹。”
范闲傻乎乎地笑了,自顾自说了下去:“同一个爹里头,我不是对你最苛刻,我是最怕你……”
醉酒过后,范闲居然回答了半年前李承泽孤注一掷时的质问,还是用这样他绝无法想到的答案。李承泽心急要听解释,将双手抵在案上,范闲的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酒味,嘴角还噙着酒鬼的傻笑,李承泽屏住呼吸,听他温热的气息喷在自己的耳侧,心咚咚直跳。
“我怕你,是因为我们相似却又不同,我看着你仿佛在看另一个我,却没有叶老娘,没有五竹叔,不知宫闱外的温暖。如若那年我醒来,不是睡在五竹叔后背的竹篮里,是醒在你的摇篮里呢……
“你在皇室泥泞里,你在爬,在挣扎,在杀人,也在杀自己。我看在眼里不能苟同,却也明白,如若是我也会如此。而我生在范家,尚有多种选择的余地,你生在李家,只有这一种。
“观棋者清,恐怕只有我能看懂。李承泽,我怕你,是因为同一个爹里头我们最像,最不像。你比我更狠——你对自己最狠毒。”
说到最后,范闲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皮也跟着发重,最后干脆脑袋一沉,“咚”地一声磕在案上,显然是酒力发作,昏睡了过去。只留下一个打着轻鼾的后脑勺。
李承泽呆愣片刻,却依旧理不出他那番话中的头绪。半晌,他慢慢伸出手,眼看着指尖就要触碰到范闲的耳朵,范闲忽然嘟囔着胡话扭了下头。李承泽像蜗牛似的立刻缩回了触角,他侧耳倾听:
范闲迷迷瞪瞪地在说:“我还以为,你不会喝解药……不会信我呢……”语气居然还有点委屈。
李承泽听完就幸灾乐祸笑了。他咬着指尖回忆许久,最后摇摇头,起身替范闲盖上后袍,关窗锁住了一屋的月色。
“我想给你一种可能性。尽管我知道你此刻寻求的解脱就是死。”在濒死的剧痛中左右坠落时,李承泽听见范闲这样说。
范闲犹豫着摊开手掌,盯着手中装着鸩酒解药的白瓶。最后他下定决心,认真地将瓶子递到已是奄奄一息的李承泽面前。
“一个时辰就要到了,你只有不到一刻的时间来做选择,我也只有最后一次机会来说服你活下来。”
“我不可能给你王位,不可能满足你心有不甘的杀伐与欲望。你是磨刀石也好,二皇子也罢,我非神人,不能改变你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