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的章节尚且停留在大东山事发前,想必范闲最近事务繁忙,根本没时间再写下去。这居然成了李承泽死前最大的遗憾,他居然追了个坑,还要比这坑先被埋了。
李承泽起先是在等他的父皇。帝王无情,庆帝尤为如此,李承泽一直在怀疑在他眼里的世界是否都是些文字和筹码,例如每次父皇看见他,看见的不是他自己的二儿子,而是一块石头,或者脑袋哪里顶着的一行字:不可重用,只能利用。
但毕竟他是他的父亲,是一切的开端,把他摆上棋盘的下棋人。李承泽心想,那么他至少也要来参与我的结尾,亲自来送我一程。
第二日,与早膳一同前来的并非庆帝本人,只是他身边的一名贴身太监。庆帝甚至不愿在他身上浪费起草一份诏书,只让公公传来口谕,没有死罪,不会废黜,不可出户,反省三年,若遭意外,不入皇陵。
李承泽晃荡着脚坐在床边听着,手里还随意翻着《红楼》,只等公公行礼告退时才多加追问:“陛下可说了别的?”
“不曾了。”
“那他给太子留了什么话?”
“恕难告知。”
“你下去吧。”李承泽突然踮脚起身,朝着庆帝的寝居方向重重一跪拜,用难以想象的响亮声音高和道:“儿臣祝陛下龙体安康,万寿无疆!”
鳏寡孤独。他在心里加了一句。
太监似乎被吓了一惊,但好歹也训练有素地后退离去。李承泽赶忙奔到窗口,屏住呼吸,果然听见他在外边对着守门的侍卫嘟囔了几句。
“这二皇子到底也是疯了。”
李承泽躺在冰冷的石板地上笑了很久,葡萄被他的背脊压得稀烂,他望着殿顶,在狂笑红默默吞咽下了庆帝留给他的最后一份侮辱。
老狐狸到底是老狐狸,他哪里比得过呢。李承泽想。在他以为庆帝至少要当面将他挫骨扬灰的时候,他的父皇甚至不屑于最后见他一面,只是差人传话说:随你生死,朕何曾在意过?
于是他又坐起身,一如往常地吃光了早膳,随后又向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宫女命令道:“备火锅。”
这顿火锅他吃得酣畅淋漓,肚饱身暖,夜里便满意地又坐回案边重读《红楼》。读到一半突然想起,他初读此书时也正是初识范闲之时。那时候大观园热闹非凡,花里追蝶,雪中说月,可曾想到有一日也要落败呢?
“还是生在帝王家好啊,”李承泽对着烛火说,“生来就是终点,棺木也用最好的木材。”
第三日他又开始了新的等待,等一个死敌或者是旧友——甚至是同父异母的兄弟。等到午后依旧没消息,他便命宫女带一卷小范诗仙的诗集过来。
宫女领命就要退下,李承泽突然又叫住她,随意地说:“这书不但要能读,要得满足我的要求,既快又准,还能留给我几分时间。明白我的意思吗?”
宫女再次行礼,匆匆离开。李承泽托着腮帮子等了不到半个时辰,一本精心包装在木盒里的《小范诗仙诗集》就被恭恭敬敬送到了他的手里。
他打开木盒,像在拆一件心仪已久的礼品,诗集分明是专程给贵族子弟收藏所用的精装本,书页却突兀地鼓起了一块。他笑着翻开,将那瓶特殊的书签捏起来,逆着烛台的光仔细端详。
都说鸩酒味美,酣之止渴,渴的是输赢生死,欲望与灰烬。
李承泽瞥了一眼夹着鸩酒的那一页诗,等他反应过来诗页上誉的是哪首诗后,突然又开始大笑不止,笑得门外守夜的侍卫也忍不住掩窗查看。却只见那兵败路绝的二皇子衣冠整齐,却一手握着毒酒,一手捧着本书,在案前笑得就要流出眼泪。
李承泽算好了范闲就要前来拜访的时间,在夜幕里毫无犹豫地仰头饮下毒酒。鸩酒果然香淳,后味里带着不祥的杏仁涩味,这就是要让他一醉不起的滋味,用来祭奠他这被人利用了一辈子的可笑人生。他举着空杯望向窗外的月亮,今夜的月色正是一轮可恨的圆满,他念着诗集上的诗。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真是……好酒。”李承泽喃喃道,眼里已沉满醉意。
范思辙昏睡了整整一个下午,完美错过了澹泊书局江南分院的开业仪式。等他悠悠转醒,发现自己已被抬回了范闲在西湖东侧的范府内,在烛光里他望见自家阿姐坐在床头,端着一碗鱼肉粥等他醒来。
范思辙恨不能一头钻进范若若怀里痛哭,他只是前来为范闲的书局捧场剪花,谁知道半途上要被诡异的京城索命鬼折腾。可到底是撒了葱花和香油的鱼肉粥先吸引了他的注意,范思辙接过汤碗便咕嘟咕嘟喝了起来,吃得满头大汗,什么病都立刻好了。
范若若趁机与他解释了几句,说李承泽未死,还要做书局的分院院长。二皇子府上还藏着些许李承泽收藏已久的前朝孤本,他此次叫李弘成过来,除却给淑妃以及谢必安带去书信,也是希望他能进入已经被打了封条的府邸替他将书都取来。
“不是,姐,”范思辙越听越迷糊,“你怎么就这么容易地接受了呢?这二皇子可不是善茬,你忘了哥和他斗死斗活那些日子啊,他四舍五入也害到我们头上来了,怎么就忽然一转身就又姓了范还成了咱们的远房?”
范若若说:“哥的决定,无论是什么我都支持。”随后她转念一想,又说,“我也觉得蹊跷,但此中原由,哥定有考量。我们静静等候便是了。”
澹泊书局江南分院隆重开张,当晚范闲命人在范府设宴招待帮衬过书局开业的此中人物,连同修建书局的工人仆从都一并上桌同饮,一时间范府宴厅好不热闹。
李承泽不喜人多,开业仪式结束后就躲回了房。范闲被灌了好几杯江南当地的陈酿黄酒,终于找到脱身机会离开宴席。他深知自己酒量不佳,捂着脑袋想遛回寝室,半路忽然想起什么,转道悄悄敲响了李承泽的房门,屋内点着几展油灯,光线温暖。
“门开着。”李承泽说。
范闲推门入内,先看见长桌上送来的晚饭倒是吃得干干净净。李承泽窝在里侧的案前,盘着腿专心地将一本旧书的折角抚平。
“这书破了,被扔在旧书摊的角落。我给了摊主一钱,他像是得了大便宜,还不好意思地送了我另外两部书。”
李承泽好像在对空气自言自语,小心翼翼地用小刀裁开已破烂不堪的订绳,细心用木镇抚平页上的褶皱。
范闲在他对面坐下,李承泽的鼻子动了动,又说:“黄酒后劲大,你可别吐在这里。”
范闲笑了,替他把裁下的订绳捆成一束,说:“我若醉了,那就再从仙境里偷些诗出来,你欢迎不欢迎?”
李承泽忍不住回想起上次见他喝多。他在皇家宴席上大耍酒疯,每一滴酒水都变成往后经万人传颂的诗句,一身白衣飘飘欲仙,随心而动。他走着颠倒的醉步来到他和太子面前,面容俊朗,发髻虽乱,眼神却是清明的。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他对着他念道。
李承泽往后一靠,用手托着下巴掩盖住自己颤抖的嘴唇,心砰砰直跳。等他稳住自己的面部表情,范闲早已翩然离去,他只能捕捉到他飘在身后的一截白色衣摆,听见他的声音还在大厅里回荡。
世界上为何要生出范闲这样的人物?与他相似又与他不同,令他羡恋又让他忌惮。只要他不入他麾下一日,只要他还顶着二皇子的发冠一日,他就注定得不到这团白火。
“我其实设想过。”李承泽取来细毛笔,掸去书页上年久积累的灰尘与污渍,范闲开始揉着太阳穴,脸颊泛红,显然是酒劲上来了。李承泽自顾自说着:“找机会将你掳去,关在哪个人不知的地牢里一辈子,双手双脚都带上铁链,只能给我作诗,给我看《红楼》的后续。”
范闲原本眯着眼睛脑袋浑浊,听到这里浑身一激灵,扭过头去,发现李承泽还是神色如常在修书。
“我去……你这想法也太刚猛了吧。”
“挺难实现的,所以作罢了,还不如杀你。”李承泽继续说,语气与‘包子没买到所以买馒头吧’时的口吻十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