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这块啊,”范闲抛着腰间做工考究的乌黑令牌,说,“山下的杂货铺里随手买的。谁不知道我和老三关系不一般,哪有人敢细看啊。”
此招虽损,但确实使得二人一路畅通无阻。这几日李承泽坐惯了颠簸泥泞的林间小路,有时还被摇晃的马车折腾得腰酸背痛。可在这平缓得死寂的白石板上默行,他想到往日里进宫面见父皇时的马路,这让他的心反而像是被绑了铁砣,一点点往下沉。
他们对庆帝的感情都很复杂,难以一言以蔽之。命是庆帝给的,路是庆帝选的,庆帝留给他们选择的余地向来不多。
于是李承泽毫不留情面地恨他,最后送他“鳏寡孤独”四个字的诅咒。但即使如此,他却还是他的儿子——这是最可恨的一点。因为庆帝就算身死,却仍无时无刻不存在在李承泽的身上。有时他照着镜子,会猛然从镜中人的眼里窥见庆帝的冷漠;有时他读着诗,耳朵却从自己的嗓音里听出往日庆帝的无情。只要他还活着,庆帝就还活着。
莫大的恐惧往往不是一瞬间的,而是日后回想起时阵阵层层的余波。
马车停住了。李承泽听见范闲在车外与祭拜大殿门口的护卫交涉了几句,估计是又用根本不存在的令牌唬住了别人。
随后车轴被人敲了两下,范闲对里面说:“出来吧,我让他们都退避了。”
事到临头,李承泽不愿扭捏。周围的护卫与太监果然都默默低着头往两边撤去,只留几支禁军队伍在离大殿百米处的地方等候。
祭拜主殿位于皇陵山顶峰,供奉南庆历代帝王皇后的牌位。南庆皇帝不多信长生不死,也不图死后极乐,因而少有大兴土木修建陵墓的,都一一葬在皇陵山后的群山中。山上种着连绵的杏树与枫树,往前望去视野开阔,初夏季节里青葱茂盛。
先帝驾崩不到一年,圣上命高僧在殿内日夜诵经超度。范闲用假令牌下了退避的命令后,几列手捧经文、身披袈裟的高僧也都从红蓝两色漆成的大殿内悄声贯出,带走一阵香火的气味。
两人逆流而上,跨门进入殿中,小步路过各类庄严金佛龛与守护像。范闲一眼就认出了供奉在橙红色主祭台上的牌位与画像,正是前代先皇庆帝。
他抓起李承泽的手,像是散步似地慢慢走了过去,李承泽的手没有抖,步履也很沉稳,只是表情难以揣测。
瞻仰先帝画像,范闲笑了起来:“怎么感觉不像呢?”
李承泽也抬头端详片刻,庆帝身着朝服,正坐在画像当中,鬓角还传神地散着两撇垂发。他低头看着李承泽,眼珠里的光却是仁慈的。
范闲的手心很热,将李承泽心里不断沉下去的那块秤砣慢慢融化了。他说:“只画出了父皇一分慈祥,少了剩下那九分无情狠厉。”
范闲点赞,随后朗声道:“来看您老人家了,在阴曹地府过得可好?”
李承泽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望着那副并不十分像的挂画,心中不免唏嘘:谁知有一天是庆帝躺在地下,他却活着站在这里?
他当然是毫不留情面恨着庆帝的,但又不免想起曾几何时的孩提时代,在他还未对父皇这个角色失去全部幻想前,庆帝也偶尔会来淑贵妃的殿里。
“长得和朕倒确有几分相似。”庆帝摸着他软糯的小下巴,像是在逗弄只瘦小的鸟雀。
可那时候的李承泽不明白,他在庆帝眼里和一只鸟,一朵花,一粒石头,一枚棋子毫无差别。他以为托着他下巴那只粗糙的手是一种嘉奖与赞许。于是他骄傲地挺起胸,告诉父皇他又读了哪些书,听了什么故事。庆帝漫不经心地听着,要他少看闲书,多读帝王之道。
庆帝造访淑贵妃与二皇子的消息肯定会在一个时辰内就传入东宫,比他更年幼的李承乾总会狠狠瞪着他,那眼神怎么像是亲兄弟间该有的呢?
可李承泽不知道。那时候他以为他得到了父亲的爱。
李承泽深吁一口气,似是要将这整段灰暗的童年回忆都呼出身体,再不记起。可他之所以是李承泽,多半还是因为庆帝塑造出来的。
再看看庆帝捏的另一个泥人吧——或许是最失败的一个。范闲站在他身前,肩膀宽阔,正对着庆帝的画像说些毫无尊重可言的俏皮话。也正是因为他跳脱出了棋盘,才让一切故事翻转。
“哎,我觉得您吧真的是属于好奇心杀死猫,五竹叔的眼罩是正常人敢去揭的?”
“也不知道你在底下有不有被我老娘和陈叔联合暴打。”
“你说你个当爹的,儿女里面没个敢来祭拜你的(虽然被你折腾死了好几个),失不失败?”
李承泽插话说:“我们这不是来了吗?”
范闲挑眉回过头,见李承泽的表情开朗了些,笑着说:“谁和你说我们是来祭拜的——他配吗?”
“我这次来,就是单纯和您报复性示威来的。”范闲说着,干脆将李承泽的手举了起来,指给画像看,“看到这货没有,眼熟不——你的二儿子,我的二哥。”
李承泽对范闲“二哥”这个称呼觉出新鲜,他侧过头去,案上的烛火与香还飘渺着一团团白色的雾气,范闲的脸上只有坦荡。他说:“老狐狸,你以为你下了一盘好棋,可棋子不是棋子,是人。谁的命运都不由你来决定。”
远处传来整点的钟声,轰然响彻整个皇陵山,寂静的树林激起一层鸟雀。这延绵的轰鸣宛若是安慰亡灵的低语,却又像是亡灵不甘而愤怒的嘶吼。但无论是哪一者,范闲都不感到恐惧。
“我可不希望你安息,我希望你就这样睁眼看着世界,看你的棋子们在这里按自我脾性活着,生生不息,源远流长。”
说到这里,范闲回过头问:“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李承泽从龛边取来三炷香,走到庆帝的牌位前,先深深地鞠了个躬。
“父皇。”他还是这么叫道,用这一声去感恩庆帝的生养与“栽培”之恩。他们对庆帝的感情难单用一个恨字去诉,毕竟他们越想要摆脱庆帝的阴影,他就越在他们身体里浮现。这就是血缘的恐怖。
李承泽抬起头,望着画像中庆帝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你死得好。”
他插下三炷香,拂袖就要往门外走去,可身后却听不到范闲的动静,李承泽问:“不走?”
范闲抬起手,对画像中庆帝的脑袋做了个射击瞄准的姿势,他闭上一只眼睛,手指一扬。
“Biu~”他说。
李承泽知道自己疯了,他居然觉得这样的范闲帅得令人发指。
本想当日就出皇陵山,但两人行至半山腰,又被守陵的谢将士拦下,说是夜色已晚,恭恭敬敬地请二人去山间住处小宿一晚。范闲倒是不怕他们真查出令牌有假——毕竟当今圣上也难奈何他。他转念一想也就答应了,只嘱咐说尽量不要安排侍女。
“我家这丑媳妇嘛,不爱让外人看见。”范闲笑眯眯地说,感觉到马车里伸出来一只手,狠狠地掐在了他的腰上。
皇陵山常年有皇亲贵族祭拜,留宿的清院自然也按皇室规格打理。守陵统领为他们准备了两间上房,内部侍奉的宫女果然也都是宫内派来,训练有素地端来膳食后低着头匆匆撤出。
李承泽打量着房内精致华贵的装饰,恍惚间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京都皇宫中。至于餐桌上摆着的膳食,也都用上好的银器装盘,除却几样常见的山药、秋葵和土豆丝外,还有寻常百姓难以吃到的牛肉和滋补汤水。
李承泽动了几筷子就彻底失了胃口。他开始怀念在林间和范闲一起吃的叫花鸡,野果子。后来他们还尝试过烤鱼,可惜在把鱼架上火苗后,他和范闲亲亲搂搂半晌都没回味过来,等去查看鱼,早就焦成灰碳了。
他或许是想范闲了,即便他就在隔壁屋里。
窗外日渐西落,从山腰的宿处就能看见山顶的皇陵大殿。那红蓝色的祭拜宫殿立在黄昏里,阴郁又庄严,像是他父皇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嘲讽而冷漠地注视着他。
那宫殿仿佛在夜色中说:你们都是我的儿子。我的卑劣亦是你们的卑劣,我的无情亦是你们的无情,你们以为逃脱了我的掌控,但这依旧是我为你们安排的命运。
范闲进到李承泽的屋子时,便看见他赤脚卧坐在窗边的美人榻上,身上披了件枣红色的外袍,他默默注视着在夜幕与月色里佁然不动的先祖祭宫,脚边倒了壶已经空了的米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