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泽拿手关节敲了敲桌子示意他坐下。范闲又说:“经他探查,绑架者虽难以接近,且处处小心,但还需要解决吃饭问题。启年蹲在后院,发觉每隔三日便有一名老伯往后院的废弃竹篮子里放些食料。
起先以为是劫匪同伙,后来套话这老伯,他称自己只是菜农,约莫半年前夜里收了一蒙面男子的银子,让他隔几日就过来送菜。此后银两常摆在他屋窗前,他也就连续半年送菜过去了。”
“半年……”李承泽思索片刻,“王启年没在菜里做文章?”
“我教过他泻药的做法,可惜他盘问老伯那日后,再无人动过后院的竹筐。可见此绑匪的反侦察意识非常强。”说到这里,范闲犹豫片刻是否要解释这个‘仙境’名词的意味,但李承泽却微微点头,显然是顾名思义,大约明白了范闲想表达的意思。
“那他怎么解决伙食问题?”
“据说是用了什么令启年佩服的创新空投法。他说有一日亲眼看见里面飞出块石子,将一只肥硕的鸽子狙落在院内,后来别院的新竹也少了几根……”
李承泽砸吧了一下嘴巴,“这日子逐渐变凉,正是喝竹笋鸽子汤的季节。”
范闲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李承泽清了清嗓,问:“王启年还说了什么?”
“劫匪没有选最舒适宽敞的主卧盘踞,反倒是住在连接主卧的一间小屋里。但启年还是未曾见过他的真容,无法确定是否真的是谢必安。”
李承泽端详着手中被咬了半口的酸李子,道,“不用查了,那就是谢必安。”
“为何如此肯定?”
李承泽叹了口气,说:“他自十五岁起来到我身旁就宿在那小屋里,日后我想替他换屋,他从未同意。何况王启年说老农从半年前开始给他送菜,正与大东山一事中他失踪的时间吻合。”
“何况,”李承泽放慢语气,轻轻地说,“ 在一个企图弑父的二皇子‘死’后,大部分人对我的事避而远之,也只有这个傻子才会守在死宅里,还想护住一缕魂魄。”
说到这里,李承泽长叹一口气,靠在背后的墙上陷入了思索。范闲没有多打搅,从怀里掏出两个甜熟的深紫色李子摆在他面前的桌上,随后便离开了。
出发时刻迫近,李承泽在马房整理行装,范闲找来顶黑纱帷帽递给他。
“进了京都你便带上吧。感谢二皇子清场的臭毛病,百姓鲜少有幸见过你真容,但难免会偶遇旧日官家,以防万一吧。”
李承泽拍了拍手上的马草屑,接过帽子便翻身上了马。他举起马鞭,忽然想起什么,对身后同时翻身上马的范闲问:“欸,你听说过马来疯吗。”
“马……?什么玩意。”
“马来疯是种稀有草料,我也是在母妃的藏书里看到的。听说马吃了这草,状似普通,可一旦听见类似马鞭的刺耳声响便要发情发疯,往往半日才能消停……”
在范闲俨然懂了什么,握着马鞍就要跳下去的时刻,李承泽眼疾手快地在空中舞了个鞭花,响亮而又欢快地拍在了马屁股上,朝范闲眨了眨胜利右眼:“京都见。”
在身后马棚里一阵鸡飞狗跳的慌乱夹杂着范闲“范困你个小气的记仇鬼!!”的怒吼中,李承泽得逞狞笑着快马奔去,只留下一地扬起的尘土。
将一碗喷香的竹笋鸽子汤摆在李弘成面前,剑客先是挑松了束缚李弘成双手的麻绳,随后冷着脸指了指汤水:“吃吧。”
李弘成活络了一下筋骨,似乎已经颇为习惯自己这几日的被绑架生活,低头喝了一大口鸽子汤,叹道:“香,葱花加得妙。”
谢必安脸色一暗,握紧手中长剑,道:“二殿下说的。汤水寡淡,绿葱可救。”
说到二殿下,李弘成第一百次放下了手中碗筷,谢必安立刻警告地举起剑鞘,李弘成做了个自己不会轻举妄动的手势,第一百零一次苦口婆心道:“我的外衣袍内袋中藏有几封二殿下亲笔写的信,正是托我去送的。一封给淑贵太妃娘娘的信,还有一封是给你的。你就去看看吧。”
谢必安冷脸道:“信可以伪造。”
“正是二殿下的亲笔信。”
“字迹也可以模仿。”
李弘成第一百零三次解释起这个故事:“二殿下表面上是自尽而亡,但他被范闲救下了。”
“正因是范闲,我才不信。”
“……”
“你如今是他半个亲属,你被劫持,范闲不会坐视不管。我等他来。在这之前,无论千军万马阻挡,他不来,你不能出去。”
李弘成叹了口气,问:“你为何如此不信范闲?”
谢必安半晌都没有回答,又成了软硬不吃的一座冰山。他端走李弘成吃完的碗筷,重新将他的双手绑住,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谢必安在大东山被范闲重伤,几近濒死滚落山下,却被在山间隐居的猎户救起。范闲的真气深厚,比起他们在靖王府初面时的交锋成长更多,谢必安躺在榻上经历了九死一生,在半月后勉强睁开眼睛,可天已经变了。
猎户说,这大东山前段时间出了乱贼谋权篡位,所幸被庆帝平定。至于那几位妄图谋害庆帝性命的皇亲贵族,皆已畏罪自杀,如今各自入土为安,不入皇陵。
等到谢必安休养到能勉强走路已是两月后的晚冬,他辞谢猎户,在一个漫山大雪的早晨一瘸一拐地走进消愁院——这里埋葬着淑贵妃父系一脉的先祖与后人。这日冰霜满地,早晨的阳光白目而又冰凉,守陵人尚在温暖的内堂安睡,谢必安的脚步落在雪地上,一深一浅,最后在其中一块石碑前跪下。
这块石碑静悄悄地,墓前没有摆放贡品与烛台。淑贵妃出自书香门第,其家族将名誉与尊严视得比命还重要,自然不愿为一位罪孽深重的皇子铺张浪费。石碑边上冒出一圈枯黄的野草,谢必安将四周都清理干净,又拂去了石碑上的积雪。
他自始至终未说一句话,踏着来时的脚印又瘸拐着离去,胸口仍旧抱着一柄长剑。他走出消愁院,方抬起头望着又开始飘雪的清晨天空,忽地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沉闷而悠长的钟响,嗡嗡地震撼整片南庆的土地。谢必安听见这独特的钟声,嘴边忽然挂出抹笑意,就此便住进了荒废的二皇子府,为他守陵。
消愁院守陵人听见钟声,从梦中惊醒,吓得赶紧穿衣戴冠,推醒还睡在一旁的妻子,喊道:“你可听见这钟声了没有?”
妻子朦胧醒来,问,“什么?”
守陵人戴正发冠,又开始系腰带,冲着妻子跺了跺脚。
“钟声!皇帝陛下,驾崩了——!”
他同妻子冲出内堂,朝消愁院外奔去,却在路上望见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从院前连绵至那才下葬二月的李承泽的新坟头上。坟头已经被打扫地干干净净,石碑顶头只有薄薄一层新雪,碑前放着一串鲜翠欲滴的紫葡萄。
夕阳西下,远远地有一马一人朝着被封的二皇子府邸奔来。守在门外的靖王府管家脸上总算有了笑意,大步上前迎接,正想跪下求小范大人营救世子,却见范闲头发凌乱,神情疲惫,而底下精壮的汗血宝马也疲劳地喘着粗气。
“小范大人,您这是怎么了?!”管家大人不敢引来注目,压低嗓音问。
“没什么,”范闲冷笑着说,“体验了一把单人马(以防万一)震而已,很刺激,不打紧。”
他跳下马匹,扶起就要跪下求救的靖王府众人,大手一挥:“具体情况我已基本明白。夜里戌时我将进去营救,你们先行离去,在靖王府等我消息。”
在众人低声的感谢里,范闲扭过头,看见墙角早已坐着个蒙着黑纱帽的消瘦男子,他将手伸进黑纱中,似乎正在大口吃着什么水果。
“李子可真甜。”黑纱男子感叹道。
“这马震草的仇,我记下了哈李承泽。”范闲笑眯眯地说。
李承泽也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意思是尽管放马过来。
当然此时他不会料想到——范闲也还没想到,这个仇就这样被暂时掩埋在土中,在未来的某一日突然被范闲挖出来暴晒,并成功报仇,让李承泽为此付出了双倍的代价。
双人双倍,合情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