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兮羞涩点头,轻轻嗯了声。像那日在履和门一样,这次他拉她在万春亭的阶前并肩坐下身,抬起头望出天外,能看到坤宁宫层叠的一双檐角,鳞瓦舒展羽毛,展翅欲飞。
皇帝的身份背负了很多看得见看不见的分量,之前不管走到哪里,有周驿一人跟随就足以支撑场面,现在一挪腿摆驾,身后就是一行卤簿仪仗。
执掌卤薄的太监们在降雪轩的侧殿外等候,远远望见皇帝往地上坐,慌忙搬着金交椅,金杌子朝他们面前赶,结果皇帝抬手打了个手势又把他们赶回到了墙根底下的阴凉处。
这位大邧的新帝在台阶上舒开腿,举起手掌透过五指的间隙去看天际余晖,慨叹道:“桓桓,这应该是朕最后一次可以光腚坐在地上陪你看落日了。”
郁兮懂得他话中的意思,在膝头上撑起下巴远望天边,“登基大典,万岁爷准备好了么?”
按照大邧宗室的成例,大行皇帝国丧至少一个月后新帝举行正式的登基大典,经过钦天监的推算,日子定在了八月初十,在这一天召告天下,宣布新帝即位。自此以后,他便要完全服从于合乎皇帝的礼仪规范了。
他难得迟疑,提唇打了个嗤,“说实话有些发怵,其实朕并不真正明白该如何当好这个皇帝?是不是很可笑?”
郁兮回头望向了他的侧影,这样一个从来都是踌躇满志的人竟然也有茫然的时候,她摇头,“先帝万岁爷临终前不也说么,他老人家刚即位那年也是手忙脚乱的阵势,我相信万岁爷,你能做到的。”
他沉默,然后道:“桓桓,谢谢你。”他牵起她的一只手放在膝头,抚摸她手心上的掌纹,“朕在这宫里,从来都是孤掌难鸣,有你在,咱们就是龙吟凤哕,朕觉得安心许多。”
一直以来皇帝都认为自己无所畏惧,直到至亲离开,经过悲伤的打击真正肩负起压力时,方才品味出身为一国之君的艰难,同时也对皇位心生出无限的敬畏。
因为敬畏,所以才会彷徨和质疑,以前他只能自己消化各方面消极的情绪,现在他有了可以倾诉的对象,那些难以启齿的感受在她那里能够寻求到积极的回应。
一个人的出现,或许就是另外一个人存在的意义。
她脸靠过来,坠入他龙袍上日月星辰的十二章纹中,“有我在呢。”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经过死亡的洗礼,黄昏的颜色看久了有些血腥,他偏首吻她额头,“是朕对不住你。”
何错之有?他指得应该是两人结识的开端,绥安帝临终前从未提起过淳懿贵妃,她的出现也唤不醒先帝的任何回忆,他北上徐徐图之的那个目的从一开始就偏离了轨道。
两人走到今天这一步几乎是拜阴差阳错所赐,他们的故事有个戏谑的开头。
她轻轻叹息,“也许先帝万岁爷对淳懿贵妃的感情,并没有外人想象的那样深厚。”
“应该是,”他没有否认,“兴许是外人曲解过头了,包括朕也在内。”
听上去格外讽刺,郁兮停靠在他的肩头上沉默了下来,皇帝望向她,他的目光为她脸上镀上了一层朱红,“桓桓,你不必担心,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在你和朕之间。”
“万岁爷,”她浅声的笑:“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洋洋洒洒的道:“接下来朕会娶你做朕的皇后,更换货币元宝的图样,朕会大赦天下,在圆明园种一片稻田,朕会发展海运,惩恶除奸带你下江南……”
最后她问:“万岁爷,当皇帝是什么滋味?”
“想听实话么?”
“嗯。”
“眼下是火烧屁股的滋味。”
他的话语中勾勒出了万里江山,夏天的最后一丝余热也被地砖尽数吸收,他们身下是灼热滚烫的土地,她扬声笑了起来,笑声穿过那层层的朱阙楼阁。
最后送她回承乾宫,站在黄昏的余热中目送她离开,皇帝瞥一眼挣扎在天际的那抹狰狞艳色,像宫中这一个月以来的光景一样,杂乱无章,凄凉哀痛。再次收回眼时,面前那条路疑团渐消,分外明晰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写这章的时候有些纠结不知道该不该写男主内心的矛盾,我相信他对执掌天下是有片刻矛盾的。孤独的人,现在不那么孤独了。对话比简单,一切尽在不言中吧。
接下来就是双方家长会晤,登基大典,至于守孝期间,两人相处问题,不影响亲亲抱抱那啥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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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秀女
八月初八, 国丧满两个月之时, 宫中又恢复到了以前那样肃静庄重的氛围之中, 乐寿堂殿外有人求见。一撇锦袍,一幅八宝平水翩然涌入殿中。簇新的衣料经受不住任何力道, 锵然一声响。
太皇太后望着跨过门槛的那双织金云龙靴履, 要比之前更具威严, 一步不会迈得过近, 也不会迈得过远, 从容有度,仿佛如履平地。
寒暄见礼后, 一杯茶递进手中,皇帝听太皇太后道:“内阁拟的年号哀家也瞧过了,听说你还没拿定主意, 今儿特意召你来,想听听你到底是什么想法?”
“是孙儿不孝, 让皇祖母忧心了。”皇帝抿了口茶道:“横竖都是从《周易》上摘取的字,寓意俱佳,倒也没什么优劣之分, 既是老祖宗问起来,就取“兴祐”这二字吧。”
太皇太后笑道:“哀家也觉这二字好!“兴”, 起也。“祐”,自天祐之。那便用这二字吧!”
做了皇帝的人仿佛比之前更沉默,笑意浅淡,浪头似的翻了下就隐去了, 太皇太后默叹了口气道:“承周,这段时间朝中政务方面你处理得很出色,千万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每日的折子料理完了就下座走一走,尽量早些休息,正是天热亢旱的时候,要注意身子。别学你皇考那样没日没夜的批折子。”
“有劳皇祖母挂心,孙儿会注意的。”皇帝还是那套淡淡的精神和脾气。
太皇太后跟太后互视,面色略显无奈,然而博尔济吉特氏自从先帝驾崩当上太后之后,心存的斗志一夜之间消失殆尽,绥安帝阖眼前居然能留心到她的指甲,一句话把多年的恩怨做了了结。
这位太后最近只关心如何把那手指甲养回来,对祖孙俩谈话的内容兴致缺缺,太皇太后却并不能从她懈怠的眼神里寻求到任何共鸣。
面前这套母子除了礼节压迫下的问候互不干涉,接下来要说的话,只能由太皇太后亲自开口了,“承周啊,今儿找你来还有件事情哀家要同你商量,先帝去世前还在念叨你的终身大事,如今你皇考的山陵已安,你的婚事也要抓早儿定下来了。”说着从手边够到一本册子让钱川递送给他,“这是户部年里选拔上来的秀女名册,有那些外埠部落家的格格,也有几位官家小姐,你瞧瞧看符不符合你的心意?”
册子递到手中略略翻看几眼,户部装订的秀女名册成品精良,从秀女的姓名,年龄,出身甚至画像,均精细入微地载入册中。
工笔细描的润色下,一张张姣好的容颜纷至沓来,因为千篇一律,很难在他眼中留下印象,大致阅览过一遍后,想起了脑海中的那个人,样子记得太过清楚,很难用词汇准确描述她的样貌。
皇帝不否认自己是个俗人,她的美人髻,她的梨涡,但凡不是眼瞎,是多数男人向往的那种记忆犹新的美,然而经过这半年的相处,她对他的吸引已经从浮浅的容貌过渡到了另外一种层面上。
从朋友做起再到如同知己,挑选年号的事情上他心思上一直阻滞不通,从她眼底欣赏过那轮落日之后,原本不该对他造成困扰的事情迎刃而解,他找到了之前处理政务的那种直觉。
名册被他合了起来垫在肘心下,这样再去够手边那杯茶更轻松容易一些,皇帝拨开茶盖,慢悠悠吹开茶汽,“皇阿玛病殁前为儿臣指点的是后位如何甄夺,至于这些秀女,按规矩孙儿还要为阿玛守孝三年,孝期内不能婚娶,总不能让这些姑娘们苦等三年,把大好的年华凭白耽搁了。依孙儿说,还是让户部遣散这次的秀女名册,回头让她们各自婚嫁吧。”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早前哀家心里总有盼头,盼着你阿玛的身子还能好起来,这册子在哀家手里压了两个月,哀家总觉得不必操之过急,谁知道太医院那帮人的嘴当真是灵验,你阿玛头也不回走的仓促,秀女们入宫这件事算是彻底耽搁下了,是哀家对不住你。早知道就该让这些秀女们提早儿入宫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