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艹,谁要跟他合作啊!”我们两个不约而同地跳脚,被近藤适时按住。
“别闹,老头最近够苦恼了,现在不是窝里斗的时候。”近藤说得义正词严,脸上却是一脸坏笑,这王八蛋。
桂小太郎突然间成了最大的赢家,一下子又高兴得找不着北了,完全忘了白天高杉在众人面前给他的难堪。收到指示后他立刻老皮老脸地蹭了过去,将行装往高杉旁边一丢,嘻嘻笑着朝地上一倒,脑袋枕在高杉腿上。高杉原先倚着树干半躺着,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一惊,连忙伸手推开那压着自己双腿的白痴。桂可倒好,干脆两只手死命抱住高杉的腰,眼睛竟然还闭着,无耻到极点的假寐。
艹,怪不得想调到银毛畜生手下,皮这么厚,跟那畜生想来是很合得来的。
高杉推不走他,掐他他也不动。停下手来盯这无赖看了一阵,高杉突然将头往树干上一抵,无可奈何地笑出声来。这笑声在桂小太郎听来有如特赦,他立刻张开眼,欣喜若狂地问:“晋助,你现在肯理我了么?”
“不理你有什么用,还不是被你烦死。”高杉的语气有明显的缓和,他终于又肯直视桂的面孔,眼中不再是刺骨的严寒。
“知道就好。”桂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仍然躺着,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触摸高杉的绷带,“该换了吧?我帮你好不好?”
高杉别过脸去:“不好,很难看。”
“你十岁生面疮的时候才难看,我也没嫌你。”
“……”
“怎么弄的?”
“流弹。”
桂一点点轻抚高杉受伤的眼睛,仿佛对待贵重的珍宝。“我很想你。”他低声说。
“……”
“你想我吗?”
“嗯。”
“见到我高兴吗?”
“不高兴。你不该过来。”高杉闷闷地回应。
“你不是也在这?而且我打过仗了,土方队长说我表现不错。”
“你还没有被朝夕相对的战友溅过一身脑浆吧?也没有丢掉身体的一部分,像我这样。”高杉苦笑着抓住桂流连在他伤处的手指,“说不准哪一秒就会丧命,连跟谁道个别都来不及。你跟我一起下了这活地狱,我怎么高兴得起来?”
桂小太郎一怔,随即绽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寂寞如同云厚月藏的夜空中那点似有似乎的光亮。
“可是我一个人,跟死了又有什么两样。”
他们不再说话,只是用力攥住对方的手,好像松开五指的那一秒眼前的面孔就会烟消云散。
“跟死了又有什么两样。”曾也有人对我说过一样的话。那美丽的少女也是这样将我视作性命。我从军之前硬着心肠劝她嫁个别的好人家,她便是如此幽幽地说:“我嫁了别人,跟死了又有什么两样。”
但她没有阻拦我奔赴战场的步伐。仔细想来,她这一生也不曾对我说过半个“不”字。我离开村子的那一天,她只是站在桥头静静地看着,走出很远我回头看她,她仍是一动不动。那天天气阴霾,隔着重重的秋雾,我看不清她是怎样的神情。
我参军的第二年,她在家乡郁郁而死,从此总悟再没给过我一个好脸色。
此刻我看着高杉和桂年轻又忧愁的脸,再一次发自内心地诅咒世间所有的战争。
“你不要怕,我这么强大,完全可以保护你啊。”突然间桂小太郎欢快的声音打断了我混乱的思绪。
“造反了你,到底谁保护谁啊。”高杉蜷起食指和中指关节,在他脸上狠狠一掐。
“啦啦啦,我觉得我比较厉害。”
“你去死,你都嚣张成这样了还不是被我……”
他们越说越小声,最后只是耳语和轻笑。
到底是男孩子,情绪调整得可真快。不过也好,在战场上有个可靠的同伴总不是什么坏事,彼此照应,互相打气,活下去的机会可能也大些。
说起来这样深入骨髓的友情,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了。
啊咧?是友情没错吧?
第五章
1945.5 坂田银时
也只有多串这个笨蛋会以为高杉和假发之间腻腻歪歪的感情是“友情”。难怪每回河上一出现山崎就脸红得像猴屁股一样支支吾吾坐立不安时,他会认真讲出“山崎你不用憋得这么痛苦,屎还是要拉的”这样的蠢话。这家伙这么一板一眼,要是发现世界上还有男人对男人有感觉,一定会被颠覆到连蛋黄酱都不认识吧。
多串这个人真的很好笑,神经那么粗,还整天牛气冲天的不把我阿银放在眼里。如果说无趣的防守战中还有什么乐子可找,那绝对是气得他鼻子冒烟。我才不会告诉他,自从松平老头子把我们捆成一队之后,我做事的原则就是跟他对着干。不过这么做有时也会两败俱伤,比如我装作不小心把他的烟草全撞翻在水坑的当天,糖也全部人间蒸发了。打仗之余还要跟他斗智斗勇,真是挺辛苦的。每天晚上只要没有夜袭,阿银我都跟条死狗一样累瘫在散兵坑里,脑力和体力一起透支。多串也好不到哪去,经常倒头就睡,梦里被烟瘾折磨得直哼哼。后勤已经供给不上更多的烟草,毕竟入了五月连粮食都开始紧缺。
五月以来,一切都变得不同。
雨季的冲绳闷热潮湿,死人越来越多,起初还有平民负责掩埋,如今埋尸的动作已经渐渐赶不上士兵阵亡的速度。情况越来越糟,雨水和着泥土的腥气,再加上尸体的腐臭,时刻折磨着我们的嗅觉和神智。圆锥山和折钵山相继失守的消息传来,有人开始崩溃,年纪小些的在夜间抱着双膝不出声地哭泣,脾气暴躁些的开始没有任何预兆地嘶吼,甚至举起步枪对着美军阵营的方向一通扫射。
“你他【妈不要命了!”多串将一个情绪失控胡乱开枪的青年男人奋力掀倒,恼火得五官扭曲,“你不要命了别人还要命,这些小鬼还要命!”他愤怒地指着那些临时应征的冲绳少年,一张张小脸上满是错愕与惊恐。
他把那男人手中的步枪夺下来扔给我:“坂田,你把这东西看好,等他发疯发完了再给他。”
这一次我没有跟他对呛。我接过那杆枪,麻木地坐回窄小的坑里。
那男人突然间爆发的嚎哭在漆黑的雨夜中一声声敲打着每一个人的心脏。
“为什么会是这样!不应该是这样的!”
“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根本就不会有什么胜利不是吗!”
没有人回答。谁又能回答。
那混乱情形发生之际,假发正在给高杉解绷带。枪声和哭喊令假发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高杉缺失的左眼曝露在手电的光亮下,干涸而可怖。过了许久假发意识到自己的失神,歉疚地对高杉说了声对不起,继而换了干燥的纱布替他一圈圈缠上。
“雨季这么潮,伤口疼吗?”他担心地问。
高杉摇摇头。
“你疼了也不会告诉我。”假发叹了口气。
犹豫了一瞬,假发又问:“晋助,当初为什么要应征呢?我们明明不是冲绳人,也反对战争……”
高杉没有立即回答,有那么一刻他似乎露出了一丝迷惘的表情,之后自嘲地笑笑。
“谁知道呢,幼稚的英雄梦想吧。”
“我喜欢冲绳。跟你出来的这一年是我长这么大最开心的一年,我已经把它当家了。”
“我也喜欢东京,但是……所有在意的人都反对我们。冲绳不一样,我们在这不需要理会别的,我觉得很自由。”
“所以,可能真的是想保护它……是不是有点蠢?”说完之后,高杉难得露出了一点不好意思的表情,变得不太像平时锋芒毕露的他。
假发左右看看,突然凑过去亲了一下高杉的脸颊,又若无其事地坐回原地。
“一点都不蠢。所以我才爱你。”
雨一夜未停,我的双耳被压抑的啜泣声和伤员痛苦的呻吟所充斥,内心却不可思议地平静了许多。那对行事古怪的年轻恋人不知为何让我有些感动。我突然萌生了一些模糊不清的希望,对冲绳,对这场战役。
对明天。
战争中倒霉的不可能只有一方,一次小小的夜间突击中我们这边堵到了几个美国佬,其中有个似乎还是连长。原先是想直接毙了,但松平的意思是说不定可以套出些作战计划,或者拿来当人质,便暂时留了活口。那也是些二三十岁的年轻人,眉眼间日积月累的疲态与我们并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