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簪缨
温同荣的心跳都快停下了!他看到皇帝拿起了那份放在最上面的卷子。官场老油条温同荣的心里发出一声悲鸣,他知道自己要倒霉了。不但在皇帝这里,马上他要经受一个严苛的考验。另一边陈阁老那里,他和陈侍郎托自己做的事自己是定然做不成了。只希望陈阁老看在他入陈党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到时候降他职不要把他扔到太过穷困的地方去。
“温同荣!”皇帝喊道。“这篇文章写得鞭辟入里,犀利深刻,为何不入选?!”
“咕咚——”温同荣手里的白玉小握猪滚落在了面前的桌子上。
主审官温同荣态度不端,判卷有失偏颇,其治学品德不足以胜任主审官一职。现罢免其一应职务,即日下狱,听候发落!
这一道口谕传到了吏部和内阁。众人都慌了。陈惟衷今日偶感风寒回家去了。二把手胡尚书——也就是李持明的岳父——听了这话,当即一筹莫展。正巧陈德仕替陈惟衷来内阁传话,见了内阁众人愁眉苦脸的样子,一问才知是这事。他松了一口气,宽慰同僚道:“莫忧莫忧,现下朝中皆是我等同道中人。皇上罢了温大人,他也得从判卷组提拔一名官员来协同高龙兴,给此次春闱收尾。判卷组除了叶主事刘给事中之外都是咱们的人。叶刘二位身份地位低,当初功名也低。是断断担不了大任的。这——”
他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回过头去问内阁的其他人:“传旨的人说没说陛下任命了谁接替温同荣?”
“说了。”
“谁?”
“陛下亲自阅卷。”
陈德仕愣在了原地,片刻后他像是反应迟钝般的终于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于是他暴跳如雷的大怒道:“胡闹!胡闹!真是胡闹!”方才的理中客模样荡然无存。
皇帝留驻宝成殿,连夜偕同诸审官一起判定甄别了几百份试卷。第二日一大早,选出的十二位精英来到了这座皇城里对于学子们来说最为神圣的地方——宝成殿。在这里他们参加了由皇帝李持明亲自主持的殿试,于是当天下午,全天下都知道了今年的新科状元姓甚名谁——京师府人氏裴效先子遥,其文纵横辩丽,深入浅出。文采斐然。论及可谓今科第一。陛下亲授状元之荣。钦此。
消息一出,一片哗然。民间纷纷猜测这裴效先究竟何德何能,能在被郡主休了之后还位列状元?也有人猜测这状元之位是皇帝为了先头和离的事,特意给裴效先的补偿。也有人说,呸,肯定不是狗皇帝的主意!裴公子得罪了咱们那位心胸狭窄自私自利的皇帝,能有好日子过?这肯定是陈惟衷陈阁老拍的板儿!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而处在暴风眼中心的裴效先和皇宫,却是一言不发,半个字也不回应。
春闱落幕的第二日,是簪缨宴。
所谓簪缨宴,乃是每次春闱科考后的一次常例宴会。在这次宴会上。主角是今年的新科进士们和新科武魁。而主人则是皇城的主人皇帝陛下。宴会还会邀请一些与皇帝关系较为亲近的宗室前来陪宴。并朝中一部分大员。这个传统自前朝延续至今,已经百年历史。簪缨宴的初衷是皇帝犒赏嘉奖这些为夺得荣誉而寒窗苦读数十年的学子。但经过百年变迁,它的意义早已不只是一个简单的嘉奖宴会那么简单。而变成了皇帝挑选辅政苗子的契机,重臣挑选门生的契机,以及权贵挑选联络势力甚至联姻对象的契机——不过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只能与新科进士和武魁们攀攀朋友关系。聪明的进士为着自己的仕途着想,都不会娶宗室人家的女儿。倒是武魁们也许会考虑考虑。
今年的簪缨宴,陈惟衷托病不出。也许是在暗中观察皇帝下一步的行动。身为陈党二把手兼皇帝的丈人,尚书胡从襄接过了替内阁监视皇帝的任务,如期出现在了簪缨宴上。他见到了许久未见的女儿胡淇,坐在李持明身旁为皇家维持一个皇后的体面。苍白面庞,圆而扁平的小脸和圆润到没什么棱角的五官。淇儿一副柔柔顺顺的模样。这一年多来她清瘦了不少。胡从襄心里一阵酸楚。他知道女儿这一辈子算是完了。当初他为了自己仕途去讨好陈惟衷,费劲千方百计在陈党中人的帮助下逼迫李持明娶了他的女儿。李持明从新婚之后就没再踏进胡淇的屋子一步。胡从襄知道,女儿过得一点儿也不快乐。
现如今女儿成日里的消瘦下去。上次胡夫人进宫看望女儿,听她跟前侍候的大丫鬟说,皇后娘娘近来在咳血。吃了许多药总不见好。饮食也吃的少了许多。胡夫人回家后好几日都是以泪洗面,哭着埋怨胡从襄当初为了自己能入阁,卖女求荣。如今女孩儿人不人鬼不鬼,都是他的错!
胡从襄隔着好几张桌子望向笑的呆板的女儿,心中情绪复杂。
第83章 皎月
裴效先坐在皇帝下首的第一张桌子上,是今晚士子中最尊贵的位置。他不怎么说话。只有当别人走过来主动向他敬酒时才与别人说两句。许多人偷偷议论他这幅样子实在是小人得志,过于高傲。他听见了,也不以为意。反正看这群人一个个上赶着同胡从襄交谈的样子,就已经够令他作呕的了。
酒过三巡,席上的人也散漫了一些。皇后已经悄悄退回了自己的静宁宫去,一些年事已高的宗室勋贵也拜别告退。只有年轻人们还留在宴席上。
裴效先瞧着文弱,但其实却是海量。不过此时席上之人皆是他看了便觉得厌烦的人。裴效先打了个哈欠,心说自己大约也可以告辞退场了。
正欲起身向皇帝请辞,他忽然看见李令姜从皇帝身后的屏风后闪了出来,一袭玉色曳地望仙裙,发髻上簪了一枝金步摇。正低了头窸窸窣窣的同李持明说着什么。李持明侧过脸去全神贯注的听她说话,脸上闪过一丝笑容。
他今晚穿了一身白金色圆领锦袍,腰悬玉带,同李令姜站在一起,正是一对金童玉女。裴效先慢慢的坐了下去。他忽然不想上去告辞了。
李令姜和李持明说了会儿话,便转身闪进了屏风里。片刻后她带着几个宫女太监从屏风后面出来,一群人手里都捧着鎏金朱漆盘。席上众人渐渐止住了说话声,一齐往皇帝那边看去。
李持明微微一笑,站起身道:“良辰美景,实属难得。今日众位爱卿登科,朕也很是为尔等高兴。所以让内务府寻出一批上好的玉佩玉玦来,赏赐给诸位登科夺魁的爱卿,权做朕给诸位的贺礼。大家意下如何?”
“陛下慷慨!”
“陛下慷慨!”
“陛下慷慨!”
七嘴八舌的溢美之词中,李持明满意的笑了笑,转过身去对李令姜微微示意。李令姜会意,带着宫女太监们走下台阶,莲步而来,亲自为进士和武魁们发放赠礼。
裴效先的目光追随着她,直到她走到自己身前了。她才发现他的眼神竟然那么炽热。李令姜大约是被吓了一跳,原本得体的笑容出现了一瞬间的迟滞。不过又飞快的调整回来了。她的嘴角还是笑着的,但眼睛望向裴效先时却带着疑惑。
裴效先默然无语的接过了她递来的玉观音,忽然飞快用手指蹭了蹭她的手背。李令姜像是被火灼烧到了似的,胳膊轻轻打了个颤。她瞪了裴效先一眼,疑惑又羞恼的走开了。裴效先收起了玉佩。知道李令姜过会儿宴会结束后肯定会来找他。
他猜得没错,李令姜果然来了。如水月色中,她拂开几缕落在她眼前的矮树枝,在潺潺水声中走到了裴效先的身后。裴效先站在御花园的仰止湖畔,背着手,遥遥望着远处万春山上玲珑塔尖的一粒月亮。听见身后的衣裙响动,他转过了身来,平静的看向李令姜道:“你来了。”
李令姜点了点头,她的曳地望仙裙摆上沾了点泥土,瞧着不那么皎如月色了。但她怒气冲冲,脸儿通红,是个被轻薄后愤怒不已的模样。“裴效先?你什么意思?”她低声怒道。“你已经跟我和离快一年了。怎么?现在又想破镜重圆?破镜重圆也不是这么个圆法啊!”
她总是这样怒气冲冲,叽叽喳喳,有事了,不去想想怎么办,倒先要叫嚷一番才好。裴效先在心里平静的想。其实这样挺好,说明她还是那个她。虽然她从玲珑塔上跳下来,把很多事都忘了。可抛开白日里虚假的微笑和妥帖的言辞,到了夜深露重的时候,她还是那个暴躁又烈性的李令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