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诚毅在一旁俯身叮嘱他:“童童,可不能再叫错了,再叫错了我就拿袁师傅的戒尺出来!”
童童听着用力点点头答应着。
直起身来的佟诚毅却被方惟狠狠瞪着:“干嘛吓唬孩子,改不过来就慢慢改,急什么?”
“这怎么能慢慢改,他要再叫错,你和我成什么了?”
佟诚毅回上海时是一个人走的,把小艾和孩子留给方惟了。
他们苏州的家便更像一个家了。他不在时,她也不用再坐在窗前无穷无尽的写字了。
春节前两天,她坐在灯下教童童练字,小艾正研究炭盆,她一边拨弄着炭火,一边絮絮说着话。
“小姐,你说大少爷就不能不娶姚家姑娘么?”
“怎么?”方惟虽听着,有点心不在焉。
“他明明也不喜欢姚小姐,干嘛非得娶她呢?那戏文上的公子哥是自己做不了主的,最后被棒打鸳鸯也是活该;可我们大少爷是能自己说了算的,他为什么不娶自己喜欢的人?”这个问题小艾已想了许久,她横是想不通,终于忍不住拿出来问一问,她是替方惟不值。
方惟从那几个大字里抬起头来,她有一点笑了,想想说:“你们家大少奶奶的位置也不是好坐的,姚小姐愿意坐就让她坐吧,同她争什么呢!”
这回答显然小艾是不同意的,她嘟囔着:“那我们这儿成什么了,大少爷一结婚,咱们这儿就成了外室了……”她心里想到什么,又回头来补充:“小姐,你就成了,成了妾了。”
方惟知道她的意思,看了看她,不禁想要逗她:“你才说咱们这儿是外室呢,这外头的是连妾都算不上的,是不是?”
“可不是么?”小艾恨恨的答应着,说着回过头来,想想又不对,看着方惟道:“小姐你在胡说呢。”
方惟呵呵笑着:“那咱们就做外头的,外头的清闲啊,累人的事儿都留给姚小姐吧。”
小艾听着只剩撇嘴了……
有一天小艾喜气洋洋的从小菜场回来,从篮子里拿出一提点心来,边向厨房走边向书房里的方惟叫着:“小姐,我买到好东西了,快来看。”
方惟闻声出来,见她正拆着油纸包装碟子,问她:“买到什么了?”
“你看,前面弄堂口那家文魁斋的,没日没夜排队那家。”小艾得意的说着,拿一块塞在童童手里。
“就是店堂里写着《茶食太逗》的那家?”
“嗯!就是,我今儿可算买到了。”
方惟一边伸手拈了一块儿,一边想着哪里不对,回身来问她:“我没给你钱,你拿什么买的点心?”
小艾一边专心装着碟子,一边轻描淡写说:“大少爷走的时候留了家用啊,叫我看见什么买什么?”
他留的……方惟凝神想着,小艾抬头瞥她一眼,把装好的果碟子往客厅端去,一边回头来说道:“已是做了外头的了,难道还自己贴钱做嚒!”
哎呦喂!这小丫头……深明大义起来简直叫人无可辩驳。
佟诚毅在春节里总是忙的,从前他只一家人时就忙得马不停蹄,如今管着两家事,更是抽不出空来了。只好叫阿四送了东西来,小艾趴在门廊边的日历簿上拿童童的蜡笔划日子,她念叨着:“过了十五,大少爷该有空了吧,过了十五还不来么?”
方惟本该自己念叨的,如今有人替她先说了,她倒没那么迫切了。手里拿着罐桂花糖,正往厨房去,她回头来调侃小艾:“你是等着大少爷给你压岁钱么?想是我给的不够啰?”
“我是替你着急呢!看你坐在书桌前发呆,不是在想大少爷么!”小艾善解人意的抢白,简直让方惟招架不住。
“我那是看书累了,养养神而已。”
小艾撇着嘴往露台晒衣服去了。
第 66 章
佟诚毅来时果然是十五这天,他是夜深时从元宵晚宴上脱身出来,连夜开车直奔苏州,到时已过了午夜了。
方惟起身往厨房去给他煮一碗年糕汤,他含笑跟着她进进出出,像是有许多话要同她讲。
“我给你放一点桂花糖,少放一点,好么?”她回头过来问他。
他仍有一点咳嗽的,伸长了手臂搂住她,说:“都好,你做的我都爱吃。”
小锅子里嘟嘟的飘出桂花糖和浓浓的糯米甜香,他们家寒夜的玻璃窗上布满细细的水珠,越积越多,有几道饱满的蜿蜒地滑落下来。
等房里关了灯,窗帘外面是一片万籁俱寂的寒冷。
他侧身贴在她鬓边喃喃得说着话,“我有二十天没有见你了……方惟,我……”他想说他想她想得实在毫无办法,话到嘴边总觉得说不好这段话;好在她自然能听得懂,她一只手攀在他肩头上,摸到他那时枪伤留下的痕迹,“嗯,我知道!”她轻轻的回应他。
他吻着她微微发烫的耳廓,含混的同她商量着:“我有时实在脱不得身,你能不能,能不能来看我,一两晚也好……让我缓一缓,嗯?”
“我……”她当然也想过许多次,无数个傍晚她一个人走在观前街上,看匆匆回家的人群,想此时他在做什么,他们是合二为一的两个人啊。然而她是知道他身上的要紧事的,她一向是大事上特别清醒的人。
她说:“我总是在这儿等你的……”她微微撑起一点贴在身前安慰他:“我们这样已经很好了,我还是,还是应当尽量少出现在你身边……”
他腾出一只手来覆在她背后,轻轻摩挲着,心里是她说的话,是甜蜜的苦涩。
她想要的“长伴君处”,他何时才能给她呢……
他只能护她在身后;她只能退守在他背影里。
过了四月份,天气像是一夜之间转暖了。柳絮渐渐飘尽,有几天午后的日光特别炽热的,像是到了夏天。
方惟站在窗前看楼下那一段白晃晃的马路,看得昏昏欲睡。
她本是没有午睡习惯的人,这些日子倒像是特别累,总是被太阳一晒就只想哪里靠一靠。
佟诚毅来时,总是入了夜了,其实也并没有很晚,然而连着两次他回来时,方惟都已经睡着了。
他坐在床沿上,看她迷迷糊糊的伸出手来,被他抓住手臂塞回被子里。他俯身凑到她头边去,低声唤她:“方惟……小惟……”
她含糊的应他,“你回来了,要吃什么吗?”眼睛都睁不开。
他有意的含笑在她耳畔说着:“除了你我还能想吃什么?”说着话,拿自己的冷手去冰她耳垂。她迟钝的歪过头去躲,他又换另一只手来抓,终于被他闹醒了。
她微微撑起来一些,靠在枕上,还是犯困。他笑着起身来把外衣脱了搭在旁边椅背上,边解袖口边往盥洗室去,回头来说:“你不许睡着了,等我一起。”想想带着戏谑的口气:“从前我在厂子听人说闲话,说女人娶进家门啊,一年半载的就会变成懒婆娘,我那时还不信,现在我信了。”
他一边还说着什么,等他倒掉水,换了睡衣出来时,她已经又靠着床头睡着了。他站在床边上楞了楞,心说:“这果然是变成懒婆娘了…”,伸手把她搂进被子里去。
他一向是为了安全起见,总是第二天就要走的。这天午后,方惟因为报社的事要忙,一早就出门了,他一个人整理着东西,他渐渐的把一些要紧的东西都带到这里来,又把准备好的一叠钞票放在她书桌的抽屉里。
这时小艾正敲门进来,手里提着一包点心,她笑吟吟的说:“大少爷,这是我们小姐让准备的,前面文魁斋里最有名的“哈蟆酥”,让您带回去给三小姐尝尝。”
他伸手接过来垂目看了看,笑着点点头。
小艾从前总是有点怕他的,但后来常看见他和方惟说话时的那份和缓,方惟一凝神他就忙着解释的样子,也就跌下神坛来了。
此时小艾并未忙着走,踌躇着似乎有话要说,他抬头来看了看她,又低头继续翻看手里的几页合同,嘴里问着:“怎么了?有事?”
小艾犹豫着上前一步,试探着说:“大少爷,你没觉得小姐这些日子特别爱睡觉么?”
他没抬头,自顾自的笑了,说:“是啊,大约天气转暖了,她犯了春困了……”
“这都要交夏了,春困也该过去了;况且小姐以前从没有那么爱睡的……”她停顿着,又接着说:“也许,也许不是春困,是,是不是她怀……怀……”她也是猜测,有些拿不准,不敢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