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说完,延声陷入了沉思,他面前茶烟渐止,老聂盯着他看,看得眼睛发酸,像是等不到尽头,他忍不住担忧地问他:“是不是执行的不好?”
又过了许久,他忽然抬起头说:“不,比计划的更好!”语气肯定,眼中神色却复杂。
“更好?好在哪里?”老聂没听明白。
延声低头看一会儿杯中茶水,正有一瓣茶叶飘在杯面上,他缓缓说:“惺惺相惜,不如英雄救美!”他说完,看向老聂。
可惜他仍没听懂,老聂放下茶杯,凑近前来。
延声却不知为何,叹了口气,向他进一步解释:“我们这出戏,是救姚云峰;绍原这出戏,是救姚静雅。当然是英雄救美,效果更好,你说呢?”
老聂听完,转过弯来,他一边思考着,一边微微点了点头,表示了同意,但仍有隐忧,正要发问,延声接着说道:“这出戏演得隐晦,只怕戏中人还糊涂着。”他看看老聂,说:“找家信得过的小报,写篇“一见倾心,情深义重;乱枪声中,以身相护”的好文章来,替他们说一说戏。”他说着,站起身来,往窗边走去,一边又说:“文采要好,以目击者的视角来写,不具姓名,看得懂的人自然一看就懂。”
延声筹划着细节,老聂却想着另一件事,他迟疑着问:“你是说,把绍原和姚静雅凑做一对?”
延声背对着他,凝神看着窗外夜色,他缓缓说:“生死之交,自然没有一家人来的更好。”他回过头来,向老聂道:“姚家的女婿,全盘接手码头的生意也不算难事。”
他说的没错,码头若是能归在绍原手里,那运输线的畅通便得到了无限保障,后方药品和物资的运输,再也不是一件难事,孰轻孰重,老聂心里也清楚。
他也站起身来,该马上去安排,报纸得明天一早就发出,趁着戏里的人血热未凉,戏外的人记忆犹新的时候,打铁趁热才好。然而他还是停住了,眼中透出难色,他斟酌着,向延声道:“绍原,他好像有心上人,我们这报纸一发出来,他可就回不了头了。”
延声仍站在窗口,并未转身,他说:“许多生死,都回不了头。”
老聂懂,他很快拉开门出去了。
佟诚毅醒来时,已是第二天黄昏,他麻药退尽了,肩头上像长出了一颗小心脏,突突跳着,搅动着他的神经。
混沌着,他努力清醒过来,看到一抹浓郁的橘黄夕阳沿着病房的窗口,射到他床头来,阿四靠在窗边的沙发上睡着了。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来,缓了一会儿,再叫他,是沙哑的嗓音,不像是他自己发出来的:“阿四。”
阿四一个激灵,醒过来,扑到床边来,“大少爷,你醒了!我,我去叫医生来。”他还是有一点慌张,虽然昨天,佟诚毅交代他,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许告诉家里,只说他临时要去杭州几天,归期未定。然而等他追到医院,看到大少爷浑身是血被推进手术间时,他还是慌张了。
佟诚毅摇摇头,说:“水。”他吃力的,倒不是口渴,只是喉咙难受,一定要喝水清一清。
等他喝过了水,就有医生带着护士进来,上上下下的替他检查。不多时,有人来探看他,先看到姚云峰,又看到姚广誉,他想延声的计划不错,姚氏父子的态度尽显诚恳,他挨的这一枪很值得。他精神还没回复,只好靠在床头,姚广誉虽然坐在上首,却没怎么说话,姚云峰一向话多,此时见他脸色仍旧不好,难得的十分有眼色的说了些码头上后来的事,就和他父亲一起叮嘱他好生养伤,退了出去。
他们走了没多久,又有人来,佟诚毅并未想到,这人是姚静雅,她单独来,没有和她父兄一起,手里捧着一束鲜花,半张脸遮在花丛后面。
阿四把他扶起来,用枕头替他靠着,姚静雅捧着那束花,有些生涩的抬了抬手说:“你躺着吧,不用坐起来。”
他客气的向她笑了笑,谢她说:“不妨,多谢姚小姐来探望;刚刚世伯和是则兄才来过,你们没有同路?”
她仍抱着那花,一摇头说:“他们来他们的,我来我的,跟他们不一样。”
他没什么心思去探究她话里的意思,敷衍的点点头。她果然是来看他的,只看着不说话。佟诚毅眼看着冷了场,只好叫阿四:“去倒杯茶。”
姚静雅有点回过神来,她忙说:“不用了,我这就要走的。”说着,往他床头两旁看了看,并没有花瓶,只好欠身把那束花横放在他手边的床头柜上,又说:“那我走了,你好好养伤。”走出两步,又想起什么,回头来问他:“你喜欢这花么?我明天再给你送来。”
他没来得及回答,她又不像是真的问他,问完回头就出了病房。
他住到第三天一早,跟主治医生商量着要出院,姚云峰来看他时,他正办出院手续,同时发着低烧,他对姚云峰说一定得回家了,家里父亲病中,久不归家,恐会起疑。走时,床头柜上放着两束花。
他始终没看到那份报纸,那份写着他和姚静雅故事的报纸,此时正躺在姚静雅的床头上。
她刚过完二十岁生日,出生时家里情况并不怎么样,后来几年不知怎么,父亲就有钱起来。她怕打仗,她父亲便送她去英国避战乱,说是去读书,她什么也没学会,倒是英式社交和舞会,她很喜欢,可惜她姿色一般,家世也不算显赫,难得能有机会崭露头角,虽然也有几个追求者,她反而怀疑起来,看不上他们拜倒的嘴脸。
当她看到那份报纸的时候,那篇文章里“情深至此,生死不顾”的话,像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她是这故事里的女主角,她自己恍然不知,不是因为她不知,是他没说过,他却先做了。她从前也听过许多生死相依的爱情故事,梁山伯与祝英台、罗米欧与朱丽叶;都太遥远了,不在她二十岁的生命里;然而他被枪射中的那一刻,是真的替她挡着的,生死相替,她无比笃定起来,是在他亲哥哥都逃走的情况下,只有他没扔下她。
是生死不顾,却又沉默不语的爱着她的人,绝不会错的,她想。
第 39 章
这时候,一位娇小姐为了她以为的爱情生出的执拗,足以撼动家里所有的反对势力,虽然姚广誉对于佟诚毅不惜性命救护他女儿的行为存了许多疑问与观望,但已没法阻止姚静雅一腔真情,扑进这故事里去了。她听说他出院,坚持着要去他家里看他,被她父亲断然喝止住了,她一赌气,回房关上门,一整天没有下楼。过了午饭,便听到她爸爸在楼下长吁短叹的声音,她在房门后面重重的朝他“哼”了一声。
佟诚毅走出医院,虽有些昏沉,心情却是好的。他赶回家去,换了衣服去看他父亲,佟老爷做了一回手术,其实恢复的不好,卧床不出,人也迅速的衰老下去。他陪在床头说了一会儿话,自己有点撑不住,幸好童童下学进来,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他掩饰着借口去拿杭州带回来的点心,出去了一趟,最后由阿四托着点心盒子进去,他自己回房去在床头上靠着。
不多时,他又起来,穿过月洞门去看他母亲,这天正是十五,他陪他母亲一起吃素斋。饭后去了一趟商行,他几天没管这里的事,攒了一大堆的文件在他书桌上,他抬手揉了揉脖子后颈,做到桌前去,一边想,今天是几号了,绍普是订了几号的船票,等他回来,他回来了把商行的事分一些给他。
他上了发条一般,其实心里有个时刻,是默默等着的,时间一到,他合上文件赶着出门,他要去接方惟,他想了一整天的人。
她上车时,抱着一沓外文报纸,是刚刚从图书馆里借出来的。她看到他,很高兴,笑容温婉,问他:“你几时回来的?路上还好么?”
虽是平实的问候,他刚经历了枪伤,心里有特别的感喟。他伸出两手来几乎拦腰把她拉上车,方惟有点惊讶,他其实也很少在人前有这样亲昵的动作。他把她拥在怀里又越过她去伸手关上车门,回身整个人靠拢过来,方惟本能的紧紧向后贴紧了汽车座椅,忍不住低声提醒他:“有人。”她是指阿四正坐在前面。
他笑了,靠得更近一些,说:“还怕人看见么?”说着话低头吻在她唇上,温暖的有她的香气,叫人贪婪和沉溺,他缠绵着不肯停下;她几乎从没拒绝过他,然而他靠得太近,压在她身前让她喘不过气来,她一只手格在中间,不得不推了推他,正推在他左肩的伤口上,他吃痛的停下来皱了皱眉,怕她看出来,转瞬又掩上笑意,伸手替她拢头发,故意道:“再亲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