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点点头说:“孩子好多了,叫周妈看着不要抓破了就好。我得回学校上课,学校只有两个法语老师,这时候程老师一定望眼欲穿的等着我呢。”她停顿了一下,本想劝他去睡一会儿的话,终于还是没有说。
他有些迟楞的看了她一会儿,最后说:“叫阿四送你。”
“好。”她说。
后来,佟诚毅为了避嫌,第三天才去吊唁,佩瑜跪在孝幔里听到他的名字,心头一酸,眼泪便不住的淌出来,决了堤一般,但她始终没有抬头再看他。
因为童童满头满脸的出了痘疹,又不能出门,方惟这些天便每晚都来陪着他。佟诚毅吩咐了阿四每天接送她,有时也自己开车去接她。为着照顾孩子方便,方惟这些日子便住在童童房间,与佟诚毅的卧室相邻且有一个阳台相通。
这时候进了四月,有了些暖意的。大太太今天叫人晒被子,各色绸缎被面在院子里被日光晒得微微闪着金光。她自己眯着眼睛坐在廊檐儿下,也跟着晒一晒,一边听吴妈嘁嘁喳喳说着话,她说:“这些日子天天贴着大少爷住在楼上,叫秋喜去请过,也不肯下来,不成个体统。这不,徐家的这档子事儿,大少爷为什么干脆躲了不出面,把徐大姑娘推个干净,我听二奶奶说,还不是因为她在大少爷眼前转悠,不知说了什么呢,生是把这桩亲事搅黄了。”她讲这些事情时特别的用力,表情近乎狰狞的。
大太太温吞水似的听着,低头抚着手腕上搅在一起的几支金镯子,说:“后来,你去打听过了,那件事是真的么?”
吴妈马上凑上前去,点头道:“都打听了,大少爷确是花了一笔钱,在愚园路那边买了一套房子在那里,只是空置着,没有住人呢。”
听到这里,大太太抬头深深吸了口气,似乎憋闷的不能呼吸,自顾自的喃喃道:“果然是亲父子,爱好口味也相似。这点嗜好可别叫失传了,父亲爱女学生,他也差不多。”说着愤然起身站了起来,甩手向屋里走去,回头又问:“先头,那个小丫头的破事儿也是她传到绍原跟前去的?”
吴妈紧跟着点点头说:“正是。”又想起什么,赶着说:“听东院的人说,他们大约是在外边已经……”她停在这里,大太太站在窗边听着,窗格的影儿印在她脸上。
她耷着眼皮想了许久,忽然招手叫吴妈凑近些,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吴妈点着头。说完她长出了口气,似是开解自己:“绍原的性子我总是知道的,有了这档事,他也过不去,自然就断了。”她想,到底是自己的儿子,总比丈夫好对付些。
这之后的一天,方惟在学校上课,她拉下的几节课,这两天也在赶进度。下午又临时答应了曹先生,要去一趟书局,曹先生最近与几个志同道合的人商议着,要创办一本新杂志,前两天拟定了杂志名称《八方》,这些日子正在紧锣密鼓的筹划创刊号,因为是极信得过的人,所以也极力邀请了方惟来帮忙。她便着实有些忙碌。
天黑才从曹先生那里出来,路过灯火通明的永安公司,她拐进去买了一对红色的赛璐珞发夹,是打算送给小艾的。童童的痘疹印渐消,明天也可以解禁下楼去玩了,她也打算再陪他一晚,就不再往佟家跑了。
她耽搁了时间,回去时便很晚了,上楼前看到佟诚毅书房亮着灯,经过时却见他关着门,猜想他大约有生意上的事情在忙。她去房里看过童童,常青便过来请她去用晚饭,她有时候回来晚了,他们会留饭给她,放在外间的桌子上,今天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气氛有些异样的,她一边坐下来吃饭,一边问旁边的常青,“今天有什么事么?”
常青只顾低着头,摇头说着:“没有什么事?”平常这丫头总有许多话要说的,此时却不肯开口,更叫方惟觉得奇怪,最后她四下看了看,想想不该去打听别人家的事,所以便低头吃饭,没再问什么。
等哄睡了童童,她独自坐在台灯下看一套新拿来的文稿。佟诚毅推门进来时,她正专心看,没大在意,直到他俯身坐在她身侧,她才回过神来看他。
台灯的光源有限,他坐在一片半明半暗里,眼神有复杂难懂的许多意思,方惟有些疑惑的觉得他今天也有些奇怪,她问他:“你怎么了?”
他只是看着她,许久没有说话,今天这件事,叫他说不出口,又堵在他心里,沉沉喘不过气。
方惟忽然有些局促起来,她最近越发怕他这样不说话的时候。她努力的找了别的话题:“童童好多了,痘印也消了,昨天医生也来看过说都好了。我答应他明天准他下楼去玩。”她说着,又看了看他,接着道:“所以,明天我就不过来了,要是他闹起来,你多哄着他些,告诉他,到了周末妈妈还是会来看他的。”
她说完,仍有些担心他不同意,但没想到,他并没说什么,点点头说:“好。”
她觉得,今天这样顺利,也是奇怪的。
第 28 章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方惟心里虽然有一点疑影儿,但始终也没再过问过。她投入到曹先生那本创刊号的忙碌中去。因为清芳投入到与飞鸣的恋爱中去了,所以她们两个凑在一起的时候就少了,加上她自己婉拒了庭相的好意,再去便总觉得有些不方便。
学校放学时,方惟叫了一辆人力车,赶去曹先生的办公室开会。会议开到一半,曹先生和其中一位编辑为了首刊上要登载的一篇文章争执起来,两厢意见各有道理,相持不下的,方惟因为负责外文部分,不便给出论断,便由另一位同事来给出意见,许多个黄昏他们面红耳赤的争执,但也相视一笑的彼此鼓励,是隆隆炮火之外,竭尽所能的奋勇。
等她出来时,街边昏黄的路灯已经亮起来,夜色里行色匆匆赶着回家的人潮已经褪去,马路边上是各种玻璃橱窗的灯光,方惟从这一片光影里穿过。她看看手表,已经七点多钟了,索性不着急回家,在弄堂口的馄饨摊前坐下来,要了碗馄饨。
她回到弄堂时才发现自家亮着灯,她想也许是佟诚毅来了,那一刻心里有些忐忑,其实也许是一点高兴她没有分辨清楚。然而当她开门进去时看见的并不是佟诚毅一人,与他对坐着的还有顾庭相。
她不禁有些讶然,他们怎么会坐在一起,也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庭相见她开门进来,马上礼貌的站起来向她客气的笑了笑,眼神里却有一丝别样的意思,他说:“你回来了,我是来帮清芳送钥匙的,她明天要陪我母亲回乡去祭祖,礼拜三才回来,这把音乐教室的钥匙请你帮她带去学校。”他说着把那把钥匙放在桌面上,然后便告辞说:“那我就先回去了。”
佟诚毅此时也起身来送他,他便匆匆从方惟面前走了。
方惟还没回过神来,看着他走远的方向,佟诚毅站在她身侧,她问:“你们在说什么?”
“没说什么,只是告诉他,我们不是亲戚,没有血缘关系。”他淡淡的声音。
方惟睁大了眼睛看他,没想到他们会说这些:“那,你和童童的关系?”
“自然也告诉他,我是童童的亲舅舅,你替我妹妹带的孩子。”他显然对她的反应不甚满意,拂袖坐回桌边去了,末了他加一句:“其情可叹。”不知是说谁。
其实他没有说实话,这段故事他虽隐掉了茵茵的情节,但关于方惟,他对庭相说的是,“方惟对童童有大恩,对佟家对我都非常重要。”庭相是明白人,自然听得懂他话里的意思,虽然方惟拿孩子做借口拒绝他,他还是有些被她的故事感动,毕竟他是看着她许多个彻夜不眠的夜晚照顾生病的孩子的,看着她从许多的流言恶语里趟过,始终没能淹没清澈的眼睛。原来她这样竭尽心力照顾的孩子并不是她的。印象里,总是她抱着孩子夕阳西下时一道细长坚韧的背影。他心里只是遗憾。
方惟听着佟诚毅不咸不淡的寥寥几句,心里是一声叹息,他是老天派来拆她台的,她想她失去了庭相这个朋友。
她兀自站在门口出神,他啪的放下手里的茶杯,问她:“你很失落?”
她转头看看他,回身关上了门,点点头说:“嗯。”并没注意到他已变了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