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璇收回手中信笺,端坐神位:“罢了,我要你命有何用。我向来不喜欠人什么,今日便算彻底还清这笔债。你且谨记,日后若再有事相求,便没机会了。”
尹长安不解:“他日会有何事求你?”
“天机不可泄漏。”她交出前往玉雪山的玉牌,拂袖离开。
走出空阔宫殿,侍婢杜鹃问她:“这样不合规矩,宫主为何如此?”
“只想证明一件事情。”她转过身,望着天边浮云层层叠叠,静默不语。
只想证实,这世上到底有没有至死不瑜的感情,到底有没有死生不弃的约定,到底有没有不顾一切的付出。
只想知道,那些年,他们都选错了吗?
玉雪山顶,魔界仙界联手设下伏击,为了护住池沐雪,尹长安奋血浴战。所有人皆以为他死在玉雪山顶,尸骨无存。
池沐雪将整个冥界翻遍,又来玉雪山寻找他的踪迹。
望着衣冠冢前失魂落魄的女子,姬璇忍不住开口:“何必如此折磨自己?”明明永远也等不来那人,明明只有无穷无尽的守候,明明只剩无边无际的思念。
“不是折磨啊。无论他活着还是死了,我都觉得他还在身边。”池沐雪起身,冲她眨了眨眼,“其实,师姑不必担心,我一个人,早就习惯了。”
怎会有人习惯孤独,她转过身,压住喉头哽咽:“既然这么苦,为何还要坚持?”
“他所希望的,是我永远不要放弃追寻幸福,开开心心,好好活下去。既然这是他最后心愿,即便不能开开心心,我至少会好好活下去。”
池沐雪接住几片雪花,棱形花瓣触指即融,水滴晶莹,光华闪闪,“其实也无所谓坚持,无论生或死,最后一定会遇见的。”
“遇见的时候,再道一声,‘你看,我一直过得很好。只是你不在身边,有些遗憾。’”
送池沐雪离开后,她忽然意识到,下一辈人与他们终究不同,比他们勇敢,也更坚定……
她忍不住问身旁侍婢:“杜鹃,你说,世间是否真的有这样的感情,不论立场,不计得失,不求回报,甚至舍生忘死?”
“宫主,这么多年,您见过的听过的还少吗?所谓世间情,不过海市蜃楼,开始一见钟情,继而一往而深,终不过一枕黄粱罢了。”
杜鹃看着她长大,数十年下来,早已白发苍苍,染尽世间红尘,暗哑声音接道,“黄粱梦终会醒啊,醒来由爱生嗔,由嗔生怨,由怨生恨。这种种爱恨嗔痴,都不过执念罢了。宫主,执念这东西,一旦起了,既伤身又伤心呐。”
是啊,她何尝不知,执念,最为伤身伤心。
故而,她从来不选执念。
少年时,她与朝歌,朝泉和暮音一起在九黎随师父慧一修行。师父慧一沉迷铸剑,偶尔指点徒弟剑术仙法。
其中,朝歌最早入师门,为大师兄,获佩剑含光;姬璇次之,称二师姐,得佩剑神光;依次为朝泉掌鱼肠剑、暮音得冰魄剑。
大师兄朝歌与她沉迷练剑修仙,朝泉醉心毒药与幻术,暮音一心钻研阵法与药理。朝歌天资卓越,朝泉整日吵吵闹闹,暮音性子冷清,几人数年相处下来,情谊深厚。
朝歌与她过段时间便会下山找人比武,也时常打抱不平,降妖除魔。少年时代学艺不精,曾数次经历危局,也常常负伤回山,二人总瞒着师父找暮音疗伤。
她想,他们算不算青梅竹马、神仙眷侣。
有一回,她忍不住问朝歌,“大师兄,我们一起修仙练剑,一起快意江湖,一起出生入死。若在人间,你说算哪种关系?”
朝歌浑不在意,坦然笑曰,“若在凡间,自然算同袍知己。”
“不是啊。在人间,算夫妻呢。”她假装毫不在意的戏谑,一颗心实则早已跳到嗓子眼。
朝歌看了她一眼,如瞧自家小妹,摇了摇头,耐心解释:“师妹,莫要开玩笑。你与暮音,和朝泉,也彼此信任,也一起出生入死,为何就不能算作夫妻呢。世间情感,不光只有男女之爱、风月之情,更为难得的是伯牙子期士、伯夷叔齐、为知己者死。”
“师兄所言极是。”她飞快笑答,若是仔细些,应当可以听出她欢快声音中夹杂的哽咽。
只是,他不曾细听。
因为,暮音抱着一堆草药走了进来,他目光为之吸引……
朝歌眼底溢满爱慕之意,姬璇随即明了。她自己早已学成,决意不再逗留九黎,返回玉雪山,履行神女职责,也维系心底仅剩的骄傲……
离开前日,师父慧一得到上古神剑——噬魂剑。
新入门的朝阳朝晖二位师弟讨要噬魂剑,师父慧一以他们戾气太重拒绝。
魔界池渊前来讨剑,慧一与其在山顶整整谈了一夜,没人知道二人聊了什么。
次日清晨,朝泉在后山发现慧一尸体,伤口隐隐泛着黑气。
当时除了暮音,几乎所有人怀疑池渊强抢噬魂剑,并杀了师父。而暮音,身为魔界之人,也被众人质疑。
他们师兄妹几人为了给师父报仇,找到了池渊。
朝歌与池渊大战,亦为当世两大绝顶高手的对决,令风起云涌,天地变色,两人斗了几百个回合,胜负难分。
姬璇至今还记得,池渊朝歌两人执剑相向,眼看玉石俱焚之际,暮音突然挣脱束缚,冲了上去,凭冰魄剑格开朝歌手中含光剑,也被剑气震伤。
那一刻,朝歌完全忘了身处生死攸关的对决,对暮音气极怒吼:“你不要命了吗?”
池渊也没料到暮音突然冲出来,手中剑势不减,眼看要刺入朝歌胸口,却堪堪停住了。
暮音望了池渊一眼,满是感激,旋即安心闭上了双眼。
池渊身旁少年一跃而出,抱起暮音,转身打算离开。
朝泉几人见状,持剑上前拦住:“放开师妹(师姐)!”
“放他们走。”朝歌面色惨白,声音透着寒意。
一旁的朝晖面露焦急:“大师兄,他是杀害师父的仇人。”
“不是他。此人魔功大气磅礴,不似行使暗杀霄小之流。何况,以他的本事,不用暗杀,师父也不是其对手。”朝歌目色复杂,有痛心有欣赏还有愧疚……
“可他们想劫走师妹。”朝泉不满。
“师妹……她本就是魔界之人。”朝歌说完,向魔界几人施礼,“麻烦二位好好照顾她。”
“你就是朝歌吧?家姐时常来信夸你,多谢你这些年对家姐的照顾,也欢迎来魔界作客。”少年眉目与暮音隐约有些相似,面无表情说完,走到池渊身后。
池渊似想到什么,嘴角微弯:“含光剑果然名不虚传,改日上门讨教。”
朝歌拱手言道:“随时恭候魔尊指教。”
见池渊身影消失在视线里,一直强撑的朝歌忽然喷出鲜血,虚弱跪地倒了下去。
当时,姬璇以为暮音舍命,只为相助魔君;多年后,她才明白暮音冒死救下的人,实则为朝歌。若没有她的阻挠,那一战,魔尊虽会重伤,朝歌却会殒命。
慧一痴迷铸剑,功法远不及池渊,池渊根本没有必要暗下毒手。他宁肯自伤,也不愿伤手无寸铁的朝歌,足见其骄傲。即便朝歌仙法精纯,剑术无双,却也远不如池渊噬魂霸道,自小身经百战。
暮音早已深谙这些,不动声色自伤救下朝歌,是为情;洗清池渊身上嫌疑,是为义。
那战之后,朝歌伤得极重,性命垂危。姬璇带他千里迢迢奔赴药王殿,以神女之名,愿承一诺,但求救朝歌一命。
他在药王殿修养了半年,终于醒转过来。
等他们再回九黎的时候,九黎山上早已翻天覆地,大肆广收弟子。
不几日,她收到玉雪山催她回山的信笺,对朝歌说:“明日,我便要回璇玑宫了。”
他诚心道贺:“你是神女,此次回去该是璇玑宫宫主了。恭喜!”
“多谢师兄,大家保重。”她微笑告别,忍住心中千般不甘万般不舍。
此去经年,何喜之有。
她心知只要对方说几句挽留的话,自己便会留下,可他除了恭贺,竟什么都不曾讲。
一直以来,他虽对她尊敬信任有加,可心之所系的,永远只有暮音。
他为暮音舍弃自由,暮音师妹也可为他牺牲性命。因为仙魔之别,他们生生错过许多,却也是外人不能介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