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天烈焰中,池瑜轻摇折扇,踏火而来,恣意翩然。
狐狸眼,靛蓝佩,山河扇,白玉冠,紫衣郎,如一场可望不可及的大梦。
没有人比她的紫衣郎更好看,故而,她热泪盈眶,挪不开眼。
他抱着她,焦急唤道:“姑娘?”
姑娘?她含泪轻笑,你不知这个姑娘欢喜你,欢喜了三年又三年。
幸而,上天待这个姑娘不薄,临死之前见到了梦中的紫衣少年,不枉她痴痴寻了三年,又痴痴候了三年。
两次见面,那是一生的缘分。
两次见面,用尽了一生缘分。
漫天大火中,她咿咿呀呀,发不出声,死在心悦之人怀中。
那时她想,这,算不算轰轰烈烈。
奈何桥上,紫衣女魔望着她,魅惑双眼像极了梦中的紫衣少年,声音如黄莺娇啼婉转,“可饮孟婆汤?”
“已饮。”
“可忘却前尘事?”
“已忘。”
“为何终日彷徨不上奈何桥?”
“吾心有不舍。”
“不舍何人?”
“一紫衣少年郎尔。”
“本宫记得,他流连百花丛,片叶不沾身。”
“争当百花之冠。”
“他眷恋万种风情。”
“愿为风情万种。”
紫衣女魔微微叹息:“汝一缕幽魂,魔界煞气甚众,恐难长久,可九死不悔?”
“不悔九死。”
“如此,称汝所愿。”
紫衣女魔带她离开冥界,成为魔界飘荡的一缕幽魂。
一日,她无意瞥见池瑜,他一袭紫衣矜贵风雅如旧,只狐狸眼深处不复昔日慵懒,悲伤满得快溢出来。
她不知何故,不自觉随之至永夜城,终日在他窗前徘徊。
又一年花朝节,池瑜眸子出奇明亮,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持玉著敲桌唱道:“美人乘风踏月,清颜如玉,飘然似絮……”
从此,绮梦楼中多了头牌花魁,名飘絮,娇颜胜花,红衣如魅,美艳无双,风情万种,神秘莫测。
或许,她为人一生,为鬼一世,便如大红,炽烈浓艳,狠也恣意,爱也浓烈,悲痛绝决,畅快淋漓。
永夜城酒肆林立,彻日熙熙攘攘。
街边雅间内,池沐雪目光灼灼:“这些日子,食梦魔常骚扰,多谢尹二公子出手相助。”
木桌对面,尹长安目光温和:“公主客气了,她不会再来了。不知找我前来,可有其他事?”
“是我有事相求。”百里飞琼眉头紧锁,拨开珠帘,款款走来,“尹二公子可有九泉碧落萧,可会奏子夜歌?”
他扫过池沐雪,眸光一闪:“九泉碧落萧确实在我手中。只是,子夜歌以命为引,被六界列为禁术,百里姑娘究竟有何执念,想入子夜歌幻境?”
“我年少时,曾喜欢过一个人,寻了他许多年,等了他许多年,又做鬼陪他多年,总觉着他时近时远,一直对我若即若离,有时明明眼里有爱,有时又冷得让人心寒。”百里飞琼眸底一片茫然,“我已忘记许多事情,也记错许多事情。我想知道,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到底怎样想的。”
“你又何必在意他怎样想的?”
尹长安淡淡接道,“若我喜欢一个人,无论有何苦衷,定会时时陪在她身边,处处护着她,怎舍得对她若即若离,怎忍心教她猜着忌着。”
“被公子喜欢,应当是很幸福的一件事。”
百里飞琼看了眼池沐雪,若有所思地垂眸,“我总觉得,我与他之间,不该只是这样。我的爱甚为卑微,不当说什么甘心不甘心,本就自愿陪在他身旁。可是,偶尔我也想,一切若只如初见,有没有可能不错过……”
“摄魂未解,我违背施法者命令,已命不久矣。只想知道当初若勇敢一点,会不会有个不一样的结局……”
池沐雪眉头紧锁:“若结局不一样,你待如何?”
百里飞琼苦笑:“那不是很圆满吗?”
池沐雪又问:“若结局一样呢?”
她答道:“我亦不留遗憾。”
望着百里飞琼眸底涌动的希冀、坚定、还有忐忑,尹长安点了点头。
第51章 池中玉
玉萧声动,月夜流光。
一切恰如初见时。
风息,云隐,月出,星闪,花朝节上,灯火璀璨,紫衣少年蓦然回首,红女女子一笑生花。
她不再羞涩低头,目光定定凝视池瑜,笑颜明媚,唤了声“公子“。
池瑜亦没有离开,面上惊愕转瞬即逝,转身一步步走到她面前:“你总认为,你爱得卑微,恨也卑鄙,藏得小心翼翼,孰不知,身为鬼魅,爱总执着,恨总难消。你自以为爱了我多年,也怨了我多年,可自始至终,都不过你一厢情愿自以为是。你恨错了人,也爱错了人。”
紫色发带落于肩上,池瑜唇角微勾,笑容极尽嘲讽,“你在我身边蛰伏这么多年,你以为,池琬与你的那些手段,我当真不知道?你恨的人,从未伤过你,你爱的人,也从未爱过你。”
“飞琼,放手吧,你的存在毫无意义。”
百里飞琼猝不及防,面上血色顿去,一片惨白,良久,讷讷开口:“你说得对,我恨的人不值当被恨,爱的人更不值得被爱。”
“池瑜,自此刻起,我们恩怨两讫,爱恨两清,再无纠葛,一别永不相见。”
池瑜轻笑,好啊,一别永不相见。
狂风骤起,街上宫灯被风得东倒西歪,熙熙攘攘人群也相继消失。
城楼上,尹长安收起玉萧:“他已经发现了。”
“怎么会?”池沐雪话音未落,便对上池瑜一双似喜还悲的狐狸眼,心中大惊。
池瑜轻轻挥扇,尹长安与池沐雪似浮萍般卷入风中,越飘越远。
空荡长街,萧瑟寂寥,一片狼藉,容颜绝世的两人,分外醒目。
池瑜道:“回去吧,飞琼。”
百里飞琼眸子黯了又亮,亮了又黯,几滴泪珠悄然滴落,怅然笑道:“回不去了。”
梦境碎裂,满天杂物乱飞,她身影在夜空中越来越淡。
池瑜又气又急,追了上去,似往常般拉住她,手却直接凭空穿过。
他望着自己颤抖的双手,声音也抑不住地颤抖:“飞琼?”
百里飞琼含笑,凝全身力气于掌心,一把推开了他,清幽的声音在夜空飘荡。
“我们两清了,从此永不相见。”
梦,醒了。
梦醒后,池瑜寻着箫声,很快找到城楼上两人。
他急切开口:“雪儿,让她忘了过去,好魂魄归位。”
池沐雪诧异道:“您不会后悔?”
池瑜眉头紧锁:“打我记事起,不知何谓后悔。”
“可愿不愿意忘记,愿不愿意魂魄归位,是她自己的事情。”
“若不如此,她仅剩的一魂定撑不过今日,另外两魂也难以维系。”
池瑜眸底蕴着深深悲伤,悲伤得令人不忍拒绝,池沐雪竟鬼使神差地道了声“好”。
子夜歌未尽,百里飞琼还吊着最后一口气,依稀沉浸在梦境,身影淡得近乎透明。
长街上一片狼藉,她望见来人,拾起地上靛蓝折扇,泪眼婆娑:“让他忘了我吧。”
池沐雪一愣:“他已经忘了。”
女子声音轻若飞羽,引得百里飞琼一阵恍惚,怔怔对向那双幽瞳。
过了片刻,百里飞琼面上愈加迷茫,轻轻抚着手中折扇,喃喃自语:“这把折扇,很是精致。他的主人,一定生得很体面吧。”
池沐雪接道:“是呀,他一直很体面。你现在不该去寻找另外两魂吗?”
“我虽记不清过往,但总觉得有些事情很重要,似这把扇子一样重要。”她身影快要消失,声音也近乎空灵,“你说,魂魄归位之后,彻底忘掉一切的那个人还是我吗?”
池沐雪垂眸不语,成魔便意味舍弃来生,可她从未遗憾。
毕竟,没有记忆的来生,那人究竟是谁?
“我要走了,谢谢你。”百里飞琼握紧手中折扇,轻轻一挥。
长长的街道慢慢消失,灼目红衣渐渐变淡,直至完全消失不见。
子夜歌戛然而止。
池沐雪被尹长安拉着逃出幻境时,耳旁忽然忆起年幼时父亲叮咛,“雪儿,你记着,摄魂之法,不可轻易使用。且不论少数心志极坚之人,对于某些人而言,有些事情已然刻骨铭心,看得比他们生命还重要,永远无法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