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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个话多的人,一直说到夜幕降临。
乌云低垂,风雨大作,树枝摇晃,小路青草弯腰,一地落叶泥浆。
萧依依推开门,全身上下被雨水浇透,冻得直打寒战,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泥水中。
谁说是幻境,便不会动情,便不会伤心,为何她会这般心痛?
祖母,我好像遇到喜欢的人了。
或许外面世界很危险,可是,无论如何,我都决定出去了。
不顾大雨倾盆,无视脚下泥泞,她满心忐忑走过来,不再犹犹豫豫,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抱住尹长安。
她紧紧贴在他的胸前,却感受不到一丝温度。
尹长安身体僵硬,愣了一瞬,一把推开了怀中女子。
萧依依愕然,抬头望着他。
漫天风雨,尹长安全身上下早已湿透,额前两缕发丝紧紧贴在脸上,眼中情绪复杂,有歉意,有思念,唯独……
没有爱意。
她揉了揉眼睛,仔细凝视面前好看的桃花眼,那双含着璀璨银河的眸子,终于闪闪发光。
萧依依心底突然发慌,什么时候开始,这双眼睛沉寂似荒芜?
然而,她没有时间细想。
作者有话要说:“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
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
投心遵朝命,挥涕强就车。谁谓帝宫远,路极悲有余……”
------悼亡诗 潘安
第48章 灯阑珊
夜雨深深,尹长安抬手,一把晶莹透绿的玉萧飞入手中。小木屋失去支撑,轰然倒塌,惊起水花阵阵。
一个习惯于迷惑别人的人,一旦迷惑不了别人,注定被人迷惑。
萧依依气急怒吼:“你骗我?”
尹长安声音沙哑,不复之前温柔:“抱歉,我也为了九泉碧落萧而来。”
漫天风雨渐渐平息,凉凉夜风中,细细雨丝飘荡。
冷雨湿透衣衫,她打了个寒噤:“那你梦中把我当成何人?”
尹长安望过来,幽深眸底只有歉意:“心悦之人。”
她心底抽疼,眼睛也有些发涩,瘪嘴道:“你骗人,即便幻境,朝夕相对中,你又如何能演一辈子戏?”
“上岛时候,我便中了引魂香,会忘记往昔一切,将毒发后所见的第一人当成心底执念最深之人。老死之后,从幻境出来,恰逢暴雨,兴许冲出我玉冠中解药,我便记起了过往。”他心底忽而有些庆幸,也有些疑惑,幻境之中,他所见到的沐雪,到底是真的她,还是想象中的她?
萧依依刻意压低了嗓子,掩饰住哭腔:“你不怕毒无法可解吗?你心悦之人如何能接受你与其他女子有纠葛?”
“如何不怕,所以我的衣袖玉冠甚至鞋底里都藏了解药。另外,水中沼泽、小岛周围,来往船只上也撒了醒神粉。只要碰到这些,我便会想起所有一切。”尹长安答道,不仅如此,幻境外,他日常衣物、起居之所、客居之地、所有可能去的地方都藏有解药。一旦出了幻境,不可能想不起来,即便想不起来,也不可能碰不到哪怕一份解药。
她杏目圆睁:“你便那么喜欢她?”
似陷入某些回忆,尹长安眸底不再冰凉,面上柔和不少:“她自是极好的。若真是她,困于幻境千年万年,又有何妨?可我若陪着一个假人在这里,真的她岂不会伤心”
萧依依忽觉心塞不已,想了想:“你这般待她,她却不知道。”
他微微一怔,似想到什么,又释然:“喜欢她是我的事,她看不看得见,又有什么关系。”
“欢喜你也是我事,所以,我偏要跟着你。”
“我喜欢她,她若觉得是负担,我也不会去打扰她。”尹长安边说边步行离去,“萧姑娘,谢谢你的欢喜,但是,我心里已经有人了。所以,也请姑娘自重,莫要打扰我了。”
她不依不挠:“我偏要跟着。”
“那便莫怪我不念夺萧之情。”他未转身,噬魂剑蓦然出动,大树树干一分为二,人也走出数十米远。
萧依依躲开身后倒下巨木,鼓足勇气斥责:“对一个小姑娘,你可真不够温柔。”
“你所谓的温柔,才是最大的残忍。”
尹长安冷笑,墨衣身影融入无边夜色。
上元佳节,火树银街,雕栏玉栋,花灯如昼。
“永夜城是魔界最大的城池吗?”人群中,池沐雪提着盏莲花灯,缓缓前行。
“不,永夜城只是出入魔界必经之地,鱼龙混杂,繁华背后危机四伏。若论最大的城池,当属上阙,落城与幽冥。”
池瑜拨开迎面而来的宫灯流苏,边行边道,“上阙为魔界之都,在暮弦所辖之地;落城属白州,为我所辖;幽冥城在九妹池琬手中,与冥界都城酆都相连。”
她待开口,蓦然转身,目光却凝住了。
长街熙熙攘攘,穿着墨色长袍的男子渐行渐远,她不顾身后呼唤,挤入拥堵人群,追了过去。
暗夜深沉,漫天灯火璀璨,池沐雪茫然追着熟悉背影,心神恍惚,不知不觉拐过几个街角,前方身影倏地消失不见。
人群忽地聚拢过来,个个青面獠牙,几只暗箭飞过,她手中花灯落地,险险避开,踉跄退后数步。
慌张中,池沐雪脚被什么绊了一下,朝河沟栽去,却被身侧之人拉住。
她抬头,只见面前人带着银色面具,幽深眼眸暗不见底,声音微微暗哑:“姑娘,小心。”
银面人说完,手中玉箫光华舞动,击退涌上来的妖魔,拉着池沐雪冲了出去。
穿过长长街道,她目光凝在银面人身上,一颗心倏地砰砰直跳。
两侧阁楼跳出数十名黑衣杀手,行人中看似普通的游客也纷纷亮刀,银面人回头看了眼池沐雪,见她并未亮出兵器,目中疑惑,只好护她且战且退。
一时间,行人尖叫声,奔跑踩踏声,黑夜打斗声,花灯落下霹雳火声,不绝于耳,整条街道一片狼藉。
饶是刺客众多,银面人护着身旁女子,竟丝毫不落下风。
解决完刺客,偌大长街空无一人,只余地上零星灯火呲呲燃烧。
暮弦很快带人赶到,面色冷峻:“竟然还是死士。”
见池沐雪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银面人,池瑜眉心一跳:“请问阁下是?”
银面人一怔,随即松开手中柔荑:“在下药王殿尹长安。”
“原来是尹二公子。多谢二公子相助,不知来永夜城所为何事?”池瑜回礼。
尹长安声音无波无澜:“家兄派在下前来,想与几位谈笔生意。”
池沐雪喃喃打断:“二公子面具真好看。”
尹二公子退后半步:“公主谬赞。在下面目丑陋,恐惊吓他人,不得已才以面具示人。”
池沐雪上前一步,直直盯着他:“既然谈生意,自当坦诚相待。公子可否摘下你的面具,好教人安心。”
“样貌粗鄙,人厌鬼泣,怕惊扰到公主。”尹长安不动声色,又默默后退了两步。
“无妨。”她又上前几步。
他身子抵到街角墙壁,退无可退,无奈之下,只好站着不动。
一时之间,池瑜咳嗽声,街道喧嚷声,火花劈里声,尹长安还在说着什么,她全然不及理会,手微微颤抖,一把揭开他脸上面具。
银箔面具落地,青石板上一声叮铃脆响。
夜明珠亮如白昼,灯火摇曳,照亮一张面目全非的脸,上面坑坑洼洼,布满烧伤疤痕,半只眼皮耷拉,上下唇瓣带着一道紫红疤痕。
池瑜不由摸了摸自己脸,倒抽几口凉气,这尹二公子看上去矜贵雅致,不想一张脸恐怖如斯,心底理解之余,更泛起几分同情。
面前女子这样没教养,若非自家侄女,真想好好教她做人。
无奈还是自家侄女,他能怎么办,只能继续宠着呗。
这样想着,池瑜紧了紧手中折扇,他真的太难了。
尹长安面上看不出表情,唯有一对眸子幽深:“抱歉,让公主受惊了。”
不理会众人眼色,池沐雪盯着那张严重烧伤沟壑纵横的脸,自始至终目不转睛:“药王殿名医宝典多如牛毛,灵丹妙药更是六界闻名,怎会治不好尹二公子的脸?”
“公主可曾听过,医者不自医。我的脸乃天火灼伤,药石无灵。”尹长安拾起面具戴上,不愿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