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前在这里都做什么?”赤练半天睡不着,耐不住性子想说话。
以前做什么……卫庄想了想,简短的作答,“做许多事。”
“这算什么回答?”赤练不满。
“学剑术,学纵横之术,概括来说就这些。”
“那具体的呢?你给我说说具体的吧。”赤练的大眼睛在微弱的火光下眨巴眨巴的。
罢了,反正长夜漫漫,无心睡眠。
卫庄开口,“有一次,师父给我和师哥准备了一场比试……”
屋外寒风呼号着,冬夜的天空格外深邃高远,弯弯一勾上弦月投下的冷清光线从破败的屋顶漏下。屋里火堆噼驳作响,不时有火星冒出来。在赤练听起来,夜里卫庄的声音格外低沉好听,从耳朵传进脑子,再传进心里,一圈圈回荡着,她看不见他的神色,只听得他声音中不似白日那般的冷峻果断,而是带了些许无处捕捉的温柔和怅然。
比试的结果是他赢了他师哥。他救下了一个人,两头玄虎都杀死了,算是为死去的那个人报了仇。而他师哥因为犹豫不决到底要救哪一个,最后一个人都没能救下。
“你当时思考过要救哪一个人吗?”
“没有,只要我浪费一丁点的思考时间,就一个人也救不回来。”
“我觉得,你师哥并没有错。”赤练突然说。
“哦?”
“当然,你也没有错。你们俩谁都无法用对错和输赢来评判。错的是——”她声音小了一点,但还是很清晰,“错的是这个比试的规则本身。”
“你是这样想的?”
赤练不作声了,因为她也说不好,有些想法在她心里也是模模糊糊的,她觉得自己在卫庄面前也提不出什么真正有价值的想法,而且,她害怕自己的想法让卫庄不悦。
突然在她心里有个一闪而过念头,她说不好是直觉还是什么,傍晚是隐隐约约的,在夜里却强烈起来,她伸手在卫庄胸口不经意地勾划着,开口问了出来。
“庄,你没有见到师父,是不是心里不好受?”
卫庄听得却是心头一惊,他无比诧异,自卫和防御的态度一瞬间就要破土而出,可是他缓了缓神让自己把它们压了下去。
也许她是对的,不,她就是对的,那些潜流的情绪,或者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或者说,装作自己意识不到。可是她是怎么发现的,他几乎可以骗过自己,但竟然没有骗过她。
但他还是没有向赤练承认,他只在心里向自己承认了一下。
“没有。”他说,把她的手拉下来捂了捂塞进大氅里,扯着大氅宽大的襟袍把她的脸也虚虚盖住了大半,“快睡吧。”
(五十)
次日清晨,天上星子还稀稀疏疏地挂着,他们就起身离开了鬼谷。在城里待了一日,就贯直南下楚地。
卫庄果然说到做到,这一路上只要是留宿在城里,他们住的都是当地最顶尖的店家。
虽然此时全天下尽是动乱,但只要战火未烧到城门下,城内总有繁华热闹的地方,总有大把大把砸银子找风流快活的权贵。这让赤练找到以前生活的那种熟悉,许多城池看上去,俨然是一个更大的更纸醉金迷的新郑。
也不知他们这样的日子又能保持多久,赤练伤感地想,但她大体上是快活的,因为她从来没去过这么多地方。
如果换做别人,这并不是一次愉快的旅程,而是凶险的,因为一路上无论城内城外都有人冲他们下手,看行头还不是同一伙人,所以他们这一路是挑翻无数人走过来的。赤练倒是高兴得很,抵达云梦泽的时候,她的实战经验已经飞增猛涨了许多。如果来的人不太好对付,卫庄就包了大部分,留几个让赤练溜缝,如果来的那些人比较不中用,卫庄干脆直接拄着剑站在一旁:“你来。”然后闲闲地看着她打,不时出言提醒几句,“出剑速度再快一点”“上挑同时踢下盘”“和你讲多少次不要使没用的花架子”“你看他定是要虚晃你一下,你要自己学会判断”……诸如此类。
对手一致认为他们受到了极大侮辱,纷纷怀恨而死——除了特殊情况需要放回个别传话的,卫庄一般不留活口。
到了云梦泽后,主要任务就不是打架了,而是和人约见、秘谈,赤练并不需要回避,跟着在一旁听他们交易谋划。很多事情乍听起来是东一下西一下,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做什么,但听得久了,前后一联想,赤练心里也有了个大致的谱,所有的暂时的计划,最终都指向一个终极目的——反秦。秦国实力强盛,连一个国家都不能与之抗衡,更别提流沙只是一个江湖组织。卫庄准备把流沙表面做成一个“拿钱卖命”的杀手组织,以便于能一边掩人耳目放松秦国那边的警惕,一边壮大势力暗中发展。
这是不得已的一局长棋,一个漫长的、一步也不能走错的计划。
赤练知道,卫庄身后的那个世界,算是让她一览无余了。她越了解他,越佩服他的强大与稳定,但心中却也酸楚,他越显出真正强者的风范,她反而越心疼他。身体和精神上的强悍,是与生俱来的,还是后天练就的呢?如果是后者,那么要接受多少磨砺?
赤练十五岁那年认识卫庄,至今也有六七年了,这么久了,她才真正懂得他是怎样的人。他是杀伐果断又精于谋略的人,是独自抗起一切的人,是剑上沾过千百人的血的人,是热爱战斗和暴力的人,白日里他是凌厉冷硬,威慑力十足的人,晚上他又成了在她身上耕耘、喘息、流汗、一次次送她到愉悦的顶峰的人……所有的所有,合在一起,才是卫庄。
想真正懂得一个人,并不容易,想懂得卫庄,更不容易,需要一个更漫长的过程。
之后他们去到了汨罗江边,其实来这里也没有正事要做,但卫庄还是特意往西南多走一段带她来看看。昔日屈子投身于此的汨罗江,和百多年前一样宽广又静谧,南方气候偏暖,哪怕已是腊月,两岸仍是草木幽深葳蕤,江水蓝绿透澄,天野低垂,鸟儿从碧空啼叫着飞过。赤练自小生在北方,从未南下过,没见过冬天还有这番景象,新奇得很,简直流连忘返。二人雇了一叶小舟,老船夫撑着,他们坐在船上,一边欣赏江面开阔景象,一边对酌饮酒。
时间如江水浩浩荡荡一去不回,这时代,就是一个如大江般向前翻涌奔腾的时代,人们须得一刻不停奋力向前,才能不被淹没在旧的岁月洪流中。流沙事务向来繁忙,卫庄常常黑天白日连轴转,如今他们在这远方的汨罗江上悠哉悠哉,算得上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须得彼此敬一杯酒,敬对面的人,敬身下的江,敬这大争之世,敬这小酌之时。
从汨罗江返回,到达洞庭时已是年关。八百里洞庭,君山坐落其中,如银盘上托一青螺,湖光山色,烟波浩渺。千倾湖水,晴时波光粼粼,接天连碧,雨时风稠云浓,乱珠跳船。
湖边客栈林立,酒旗斜矗,供来往游客吃住赏玩。卫庄自是又要了一间上好的房间,在楼上,房间外连着露台,露台上设有雅座,不用出房间就能举目眺望湖上千帆过尽。
年节里,南来北往的游人自是稀少,所居之处十分清净。上一次过年,赤练还是韩国的公主,她之前每一个新年,都是在宫里度过的,宫里灯花憧憧,彻夜烛照,守岁时的云板一声声传至深宫处,父王的赏赐的圣旨一道道颁下来。只是刚刚过了一年而已,可是赤练恍惚觉得自己和那种日子之间已经隔了一生那么远了。
这一年发生了多少事!
而今又是新年,她已经身处千里之外的洞庭湖畔,只和卫庄二人,这是她成为赤练之后度过的第一个年,她很满意,一切都值得让她铭记。
除夕那晚,她和卫庄在露台上细品店家埋藏了好几年的一坛佳酿。当地人大概有在湖边举办庆典的习俗,下面此时很是热闹,两边有商贩沿路摆摊叫卖吃食玩具首饰鲜花等小东西,人声,车马声,小孩子的笑闹声不绝于耳,再远处,又随风传来楚地的歌乐声、击鼓奏弦声,此地民间歌舞和以往他们听过的都不同,别有一番异地风情。楚地祭祀文化最具盛名,那水岸边每隔一段时间,就有盛妆作巫女打扮,戴着面具的一队女子跳着祭祀之舞走过,把手中花草向四周人群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