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了头:“我那么狂。”
他笑起来,洗碗水飞溅,他急忙关上水龙头:“还不是有人受得了?”意指自己,言语中居然透出一点自豪来。
她有些惭愧,倚在门框上看他。他的手臂修长有力,在洁白泡沫中起起伏伏,温柔得有些寂寥。
她喃喃道:“那我们也没有孩子?”
他的手一抖,敛眉:“有的……本来有一个。”
那是决裂的导-火索了。
医院的消毒水气味浓郁,透过门玻璃看去,她倚在病床上看书,面色苍白。
他回身对着身后的几位教授,强行压抑着怒火:“王老师,丁老师,景时身体不适,怎么还能进那么危险的实验室?”
难得两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面对着话语里的质问,低声下气地解释:“陈教授,你先别着急,出这种事儿我们也很痛心。只是小景她……能跑能跳的,精神头大得很,没想到她居然……”
看着他的脸色愈加难看,丁教授急忙截住话头:“这样的啊陈教授,小景这些年在实验室,跟我们处得很好。她出了事,就像自己的女儿有什么一样。我们也……真是对不住,对不住,你们还年轻,下一回我们一定好好照顾小景……”
他听不进去,半分听不进去。还有下一回?
三十六小时不眠不休,精神紧绷,处在高辐射辐射源跟前,把身体都快掏空,还有下一回?
他甩手推门进去,护士刚给她换完药,悄悄地退出去。
景时静静地看着他,甚至还冲他微微一笑:“既安你来啦?”
他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简爱》,书里掉出一页实验报告分析。
他简直要炸裂,深吸了几口气:“景时,都什么时候了,你就不能不管这些事儿?”
她眼神澄澈,却倔强,明明写着不肯妥协。
他最讨厌看到她这副神情,天大地大都满不在乎的样子,怀孕十二周,竟然不知道,还在高辐射实验室里穿梭,生生弄得流产……她眼里还有什么?
一把将书摔在地上,一字一顿,冰冷彻骨:“景时,你想想,刚刚手术室里端出去的那盆血水算什么,我算什么,你的命又算什么?”
她眼里倏忽有了深重的痛惜,她深吸了几口气,依旧低声:“既安,你不知道,‘骄阳’已经运行了八年,每个人都很不容易。三年前,卢老师感染,不治身亡;去年秦副院长为了它猝死在岗位上……它就是我们全部人的意义。骄阳是我全程参与的最重要的人类实验,染着命的实验,人生能有几个八年?就算是要我的命我都愿意……”
话没说完。因为他失去理智扑了上去,一直以来的好好先生,被她逼到角落里,体统,涵养,片片都破碎,碎的最彻底的却是心。
一点过平凡日子的奢望,连这也是幻想。
“景时,你太年轻了。八年跟一辈子,怎么能相提并论。”
他的手狠狠地按在她肩膀上,几乎要把她压碎,他眼神冷透,“要么给我好好待着,要么离婚。”
谁知道她毫不犹豫地一把拔了针头,甩在架子上,啪的一声,血溢出来糊了满手,也仿佛无知无觉一般,“今天是最重要的环节了既安……要人命的!我不去撑不下来……”
原来有没有他这番话,她都是做此打算。迟早都要决裂,他反而是个催化剂……
他一把将她扛起来摔回床上,她扯到伤口,痛得微微咬牙。这样受不住,去实验室便受得住了?
他整个身子压上去,将她死死按在床上,眼睛血红:“你敢去?”
她不要命地挣扎踢打,一口咬在他胳膊上,血流如注。几个护士破门而入,尖叫着想分开他二人:“疯了呀,快别打了!”
其实他从没打她。是她在伤害她,一刀一刃,鲜血淋漓。
几个小姑娘都拉不开他,她在他颤抖的禁锢的怀里崩溃,放弃挣扎,她哭出声来:“既安,我是母亲……谁比我更痛……”
第4章
她听得心惊肉跳,拍拍胸脯:“我的天。”
女科学怪人,简直不敢想象,偷偷抬眼看他:“既安,真对不住啊……”
他笑一笑:“都过去了。”
“那……‘骄阳’最后成功了吗?”
他点头,“只是你没看到。”
“……?”
“从医院出来,你就提离婚,我那时心灰意冷,载着你就去了民政局。”
他闭上眼,按了按鼻梁,“要说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签了那张离婚同意书……”
他回过神来,接着讲述:“其实,实验成功与否,并不单单取决于一个人的参与程度。即便是失败了,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实验有一定的随机性。实验不会因为人对它的付出而感动。”
她忽然间便感同身受,不由自主地点头:“你说得对,我太年轻了。一路顺遂,从未遇挫,难免自负,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他看着她,眼神闪了闪,开起玩笑来:“没想到一受伤,心智还开化了。”
她叫他说得怪不好意思,下意识地伸手去撩刘海儿,结果直接触到自己光洁的额头。
她愣在那里。
没有刘海儿?脑海里有什么呼啸而过,轰轰隆隆的声音,没能抓住。
她突然想到了,客厅、房间、卫生间,洁白的墙壁,整齐光亮的瓷砖,没有一面镜子。
不但没有镜子,电视柜上,书架上,阁子里,没有一座奖杯,一件玻璃饰摆件……
为什么应该有奖杯?不知道……想不起……
客厅里还到处摆满了绿色植物,都种在易拉罐剪出的铝罐里,割口让他悉心缠上了一圈一圈的胶布。
“陈既安,没有镜子。”她垮下脸嘟囔,“要照镜子。”
他愣了一下,开始在抽屉里搜寻,边找边说:“是我把镜子撤了的,不想看见自己的脸……人很可笑对吧,以为不看镜子,就不会衰败变老了。”
最后,他找到一只手机,给她打开前置摄像头——也只有这样了。
她雀跃地等着,下意识地觉得自己是个漂亮的女人。可看到自己的脸,吓了一跳,苍白消瘦的下颌,脸上紧绷的肌肉,眼窝发红,像是个皮包骨。
她甩手把手机扔给他:“我一直是这样?”
他眼里闪烁着痛惜,急忙说道:“不是的,是因为刚出事的时候昏迷,只能打点滴,身体消耗得太狠了。”
她重重点头,立即站起来:“那我们去吃午饭吧,一定要补回来。”
他哑然失笑,把她拉回沙发上坐下:“太早了,你看看表。”
她无力地靠在他身上。陈既安说:“你想看碟片吗?看完我们去。”
她点头。
“看什么?”
“罗马假日。”她想都没想,干干地答。为什么她会记得《罗马假日》?陈既安笑了,起身,蹲在电视柜前面翻找:“喜好还是没变,喜欢看这么老的片子。”
他打开DVD,把碟片推进去,顿了顿,“原来你也是这样,可是你真正要看的时候就没了耐心。后来我就知道,你不是真的喜欢看片子,你就是想折腾我,然后靠着我靠一会儿。”
她看着他背对自己,蹲着找碟片,薄薄的衬衣紧绷在后背上,透出背上隐隐约约一道疤痕。
阳光照在他的发梢,乌黑发亮,空气里浮动着洁净清香的味道,他的动作很慢,声音低沉,她看着自己毛茸茸的兔宝宝拖鞋,眼泪忽然涌上眼眶。
莫名其妙地,遗忘了爱人,又这样轻而易举地,重获了幸福?
陈既安按下遥控器,走过来,熟练地将她搂在怀里,靠在沙发上。
黑白画面,赫本还在自己最好的年华里,挽起裙子追逐幸福,像所有生活在童话里的高贵的公主。可她只是想哭。
陈既安说得很对,她不是真正想要看片子,所以看到一半就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是他把她叫醒,“景时,时间差不多了,吃午饭去?”
她又心虚地想去撩刘海儿,落了空。
他征求她的意见:“想吃什么?”
她又想都没想:“樟茶鸭。”
他看着她愣了片刻,忽然笑起来,那样轻松快乐的笑,“好,好,樟茶鸭。”
他转身回房间打好领带,穿上外套,又给她拿来风衣。她低着头看着他修长的十指熟练地给她系一条淡蓝的围巾,皱起眉头:“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