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龙气滋养,清平镇很快焕发生机,草长莺飞,花红柳绿,时不时还会听闻哪里哪里又出了些精怪,就连被京城名医断言活不过三月的朱老太爷,也面色红润的过了将近三个年头才与世长辞。仙人井的水能延年益寿美容养颜这事一传十十传百早就在镇里都传了个遍,当地的官大人还不辞辛苦,天天派人来仙人井取水。
朱老爷没料到白龙能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在京城名利场见惯了人心险恶,他最担心的就是名声过盛这种事,而且他家后山确实供着位神仙,就怕一个不小心身藏璧玉惨遭不测,故而更加严防死守,恨不得把白龙别裤腰带上,谁都不给看。
可惜白龙又怎么是他藏得住的。
荒山近水楼台,受龙气影响最大,树栽下去没两年树身就已经状如碗口,整座山灌木丛生,苍松挺拔,物声起伏,百兽横行。别看小白龙不过娃娃模样,但精力旺盛得很,这祖宗整天甩着根尾巴,顶着两个小龙角,在山里上蹿下跳,拿鱼抓鸟,骑虎逗猪,无所不能。这拦又不敢拦,说也不敢说的,得亏朱老爷有先见之明,早早的把龙潭水引到山下,又长长的围了一圈高墙,才免去外界的风言风语。
一座山头,可没法困住一条龙。眼见着小白龙个儿见风长,不过几年光景已经从婴孩长成少年人模样,书中自有黄金屋,朱老爷思来想去,将书房给腾到别苑去,开始手把手教小白龙识文断字。
朱老爷呆在山上的时间越来越久,直叫朱老太太心中警铃大作,一度疑心朱老爷在山上金屋藏娇,闹了几次无果,便带着一家女眷外出礼佛眼不见心不烦,才叫朱三公子爹娘都没见上一面就上山清修了。
再说白龙,自从识得笔墨,竟不再像从前那般在山野间胡闹,性子变得日益沉稳,整日除了看书写字,便是同些花草精怪言语,不大喜欢再如从前那般与朱老爷相处,无师自通学了丹青后,愈发的沉默斯文。朱老爷一点都不介意白龙与自己生分,本就是该供起来的人物,确实不该与凡夫俗子太过亲近。再者白龙提笔后尤爱画些光怪陆离之景象,或水泽深洞黝黑诡异,或云端玉楼华贵典雅,或百鬼众魅狰狞扑面,或赤目将军挽弓对敌,皆是信手拈来,直叫朱老爷眼界大开,拍案叫绝,再一看那执笔之人,缟袂绡裳,仙姿佚貌,心下便又生出顶礼跪拜之意。
倒也算两厢无事安度流年。
兜来转去十几年如一日,朱老爷年岁日长,容貌却越显年轻,朱家豢养神兽这一说法不知何时不胫而走,人言可畏,家里人的探询日益明显,朱家大少甚至数次闯进别苑欲一探究竟。白龙虽有大神通,但毕竟涉世未深,朱老爷敬他爱他到不能自已,万事依他喜好,以至于难以看透白龙心智是否足以与那强大的能力相佐,如若流落凡尘俗世,会否遭人利用。
大儿子是个商人,朱老爷心知肚明,自己终有一天会无法保全白龙。他终归是累了,想趁自己还有余力,将白龙放走自此任他海阔天空,但供养白龙已成习惯,朱老爷就像个不能自控的瘾君子,迟迟狠不下心做出决断。
一拖再拖之下,朱家大少终于把在龙潭濯水的白龙截个正着,白龙还未如何,朱老爷手忙脚乱的追出相护,仓皇之中不慎踩中石上青苔,狠狠摔了一跤。
这一回,白龙的龙气没了作用。
白龙空有一身神力,却无人教他要如何救人。
看着白龙悲悯苍茫的眼神,朱老爷终归悟了何为仙凡路隔――他视白龙为命中全部,白龙视他,大抵不过芸芸众生中匆匆无名的过客。
于蜉蝣生死,怅然之情足已。
他不过是个喜欢稀罕物什的凡人,供养龙神,得窥天颜二十余载,此种归宿,于他似乎也无甚遗憾,至少死前,还能得龙神一眼悲悯。
划算,太划算了。
朱老爷畏畏缩缩又小心翼翼地捏起白龙的一角衣袖久久攥在手中,眼珠子里恋恋不舍的映下那如玉的面容,而后一如当年抱起湖中人鱼那般从容而决绝的,将白龙轻轻的推开了。
“……回、回吧,回你的归处、去……”
(一百七十五)
朱老爷在送往医馆的途中一命呜呼了。
朱宅大门扁上换上了刺目的素缟,朱大少搀着老态难掩的母亲,木然的在朱老爷灵前送往前来祭拜的亲朋好友。
在朱大少这个做儿子的看来,别苑的白龙,那个弱质芊芊的少年,就是父亲见不得人的风流债,是夺走了他父亲作为丈夫应有的担当和作为父亲应尽的责任的狐媚子,是叫他的父亲死得莫名其妙甚至连临终遗言也句句难离他的妖佞。
可恶又可恨。
可是他又能有什么办法,那是父亲豢养的龙,是遥不可及的天神。
朱老爷的遗命,朱大少不愿遵循。
他本想将少年以擅闯民宅谋财害命的罪名扭送官府,让写涉世未深懵懵懂懂的龙神尝尝人间苦痛,却发现事发时自己除了能聚起力气将龙尾人身的少年推开,搂住父亲逐渐冰冷的身躯以外,再没能有其他的动作。
他并非惧怕拥有未知力量的神明,而是由衷的替神明面前卑若草芥的渺渺凡尘感到悲哀。他是个商人,对天下熙攘皆为利来利往深信不疑,人之一生何其短暂,他不解为何自己敬之爱之的父亲,能将毕生的精力投射到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身上,全然不顾夫妻情谊父子天伦。
他更不解,为何神明要降临于此,为何明明是给他朱家带来灾祸的东西,而父亲却要顶礼膜拜称之为“龙神”?!
“求大仙,离我等凡人远一点。”
朱大少只能留下这话,背起受伤的父亲踉踉跄跄的离开别苑奔赴医馆。
药石罔医,活生生的人变作棺木里蜡黄肿胀的尸体,停灵三日后,在漫天飘扬的纸钱白帆中,朱老爷又变作长眠大地的一培黄土。
是夜,一身孝服的朱大少踩着父亲嘱人精心雕琢的石阶,一步一步走向深山之中泛着几星灯火的别苑。
那位神秘的少年仍在书案前挑灯作画。
被夜风吹得簌簌洒落的桃花瓣,顺着书房圆弧形的窗飘落在少年的白衣之上,在昏黄的灯下显出一丝浪漫。
对不速之客的到来,白龙有所察觉,但似乎不以为意,手上的画笔舔了几下墨,继续勾勒画中的红衣男子的鬓角。
夜里的山间总是宁静又喧嚣,听着屋外不时的鸟叫声,朱大少站了一会。
“父亲走了。”
见那人动作一顿,他接着说,“今日下的葬。”
白龙终于歇了笔。
“入土为安,如此,也好。”
少年的声音温柔又和煦,却透着万般的疏离。
“你们相处想必日久,您若是真的法力高强,对父亲哪怕有一丝丝怜悯,他也不该命丧于此。”朱大少语气平缓幽怨,心中笃定白龙的见死不救。
少年望向他,“死生天定,那日,你也不愿我插手不是吗?”
朱大少抬头,见白龙那双澄澈的眸子里明晃晃的倒映着自己的影子,无愧亦无惧,心下有了些许了然,“您并非不能救,而仅止是无谓。仙凡有别,我们于你不过蜉蝣,朝生暮死,神仙怎么会为了区区凡人的生死劳心费神。”
白龙歪了歪头,收回落在朱大少身上的目光,看着画半晌。
“你说错了,我不是什么神仙,也不懂如何救人。子义他说过,生死轮回乃是自然之道,不可强求,若是强令他起死回生,或有不妥……”
朱大少脑子反应了一会,才想起白龙口中的“子义”是父亲的字。
他忽然觉得怒火中烧。
“你救他,是为不妥。那么,你随意出现在凡人命数里,就妥当了吗?”朱大少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想扯住白龙的肩膀与他对峙,却莫名被一道罡风弹开了双手。
除朱老爷外,白龙几乎从未与人相处过,也没料到朱大少会忽然激动冲撞他,情急之下不自觉使出了护体罡风。
“你没事吧?”见朱大少手中泛起的血丝,白龙心里逐渐生出些无措,下意识伸手想将朱大少扶起,“我并无伤你之意。”
朱大少躲了一躲。
“你说你并非神仙,”他垂着头道,“那就是妖怪了。怪不得,怪不得把我父亲哄得团团转,叫他猪油蒙了心,养虎为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