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对面的人奇道,“原来,被人所需所爱者,也能有此感悟。”
润玉笑了笑,“心有所爱,方不敢强求,我只愿在此等候千万年,等的人来了,便可走了。”
那人闻言缓缓收敛了面上醉人的春风,转头看着远处云聚云散的山峦,一副无喜无悲的模样。
既不问,便也不用答,润玉自斟自饮,乐得悠闲。
“这里并非黄泉之路,也并非三途之川,你等不来想等的人。”不待润玉蓄满三盏茶,那人又道,“若是我说,吞噬穷奇,修炼禁术的人,本来是你,你可会信?”
明明是同样的面容,同样的声音,润玉却听出那人话里的寒凉。
他看向那相同的面容,理直气壮道,“我乃天帝,六界皆为我所用,只要用得妥当,形势所迫之时,亦非不可为之。”
那人又弯了嘴角。
“我倒忘了,你说辩向来厉害。”
润玉不认同道,“自然是在理才能让人无话可说。”
“那……”对方显然不欲与他争辩,又道,“若说,为了一个相识不久的女子,你逆天改命,折去半条天命,不惜与亲兄弟反目,挑起天魔之战,你待如何?”
“旭凤?”润玉皱起了眉头,“这怎么能?他想要什么,自会拿去,我给还来不及,怎会与他相争。”
那人没有看润玉,只是平铺直叙道,“他并非拿,也并非要你给,而是兀自抢去,半点没念兄弟之谊。”
提到这,润玉止了话头。
他向来不敢断言旭凤对他的感情如何深厚,甚至自问在旭凤心目中自己就连太微难能比过。旭凤尚且愿为太微守孝三年而拒婚,弃他于不顾,从他这抢东西,自然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了。
“生气了?”那人见他神色郁郁,站起身来,居高临下道,“抑或是后悔了?”
润玉抬头看他,陌生而熟悉的面容上,是化也化不开的霜雪,叫人看得难过。
他不由问道,“我后悔什么?”
“后悔,寄情于人。”
润玉略略思索后,撇开眼,又道,“润玉此生,落子无悔。”
“太上忘情,化天地,见众生。喜乐悲愁,从来都不属于天帝。我们这一生,太漫长,也太孤单,有人携手相扶固然最好,奈何,有情未必白首,同去常不同归。”
那人话语里的无奈不知是说予自己,还是说予面前的润玉,只见他掩下眼中悲悯,背过身去,“不滞于物,不乱于情,你我本就是孤寒之人,自不该钟情于谁,徒添伤悲。”
见润玉默然,他轻叹了口气,递过手去,“既如此,不如随我一道走,了却前尘。”
伸到面前的掌心白皙干净,修长有力,好似覆手便能轻易握住苍生万物,翻手又能轻易将其放下。
润玉看了看自己的手。
“要是只有伤悲,又如何叫人甘之如饴,自投情网?”
他缓缓站起来,道,“旭凤并非你口中那个相识不久的女子,即便我们不能携手白头,我们之间有过的也依然存在。”
那人收回手,好整以昧道,“那你说说,你们有过什么?”
“……”
于情情爱爱之事,当着其他人的面润玉或可坦然直面,但对着另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就只能任脸颊染上一层薄红,嗫嗫喏喏说不出话。
“有过风花雪月,肌肤之亲,还是甘苦共尝?明明互相都不愿多信对方一分一毫,哪来的什么有过。”
那人面上并非有轻薄嘲讽的意思,润玉却依旧听出他的调笑。
“既然不愿信任彼此,又都不愿多费唇舌,不如一别两宽,你走你的阳关道,他过他的美人关,如何?”
“美人关?”润玉脑子一时没转过来。
那人理所当然的点点头,“自然,你既留了传位诏书予他,又丢下了三个奶娃娃,若是不娶妻,莫非叫那三个孩子步你的后尘?”
润玉眉头紧锁,正式起这个问题来。
“娶妻娶贤,不过有荼姚在侧,万一娶了穗禾,那三个孩子可就……”那人恰到好处的忍了一句,又是一副悲天悯人的庄严宝相,“说来这里素来冷清,要是能把那三个孩子接来做伴,做起渡化这档子事来也会欢快些吧。”
润玉又不说话了。
“如何?可愿回去?”
他听见那人又在问。
这一回,他没再敢随便摇头。
心无挂念者,方敢忘生。
诚然他将所有托付于旭凤,却依旧满心牵挂。直到方才,他才察觉到自己还是无法放任旭凤身边出现别的人。
润玉也没想到,本该放下一切的自己,竟然起了妒忌之心。
妒又如何?难不成还能死而复生在旭凤和别人的婚礼上气活?
他转过身,狐疑的看向面前的人,“生老病死,乃是天理,你到底是什么人,能做到逆天而为?”
“逆天而为的事,做的多了,多一件也无妨。”那人轻笑了几声,并起二指起式,一道华光过后,流光溢彩的龙珠便打着旋现于他指尖。“至于我的身份,你心里早已有了答案,何必问我。”
不待润玉反应,他将龙珠抵至润玉胸前,那冰蓝色的珠子触体即溶,转瞬消失在润玉体内。
润玉忙聚力想要吐出那龙珠。
龙珠乃龙族根本,本该浑圆成珠,可取出体内,此番这珠子被突如其来的塞进润玉体内,却不知是用了什么法术,竟跟水流入海似的就此消失不见,哪里还能取得出来。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他面前的白衣天帝忽然念了一句诗,眼中有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收下吧,一意孤行的性子,吃亏总是自己。”
“你真的是……”润玉按住胸口逆鳞处,犹在平复入体而来铺天盖地的应龙元灵,便听那白衣天帝清冷的声音传来。
“太微的事,你不必过多在意。且不说旭凤殿上陈情另有他因,即便是他真为太微守孝,也并非不可体谅。据我所知,太微付出过真心的,寰宇内外无外乎一个半人,一人乃先花神梓芬,而另外半个,便是旭凤。”
他抬起手助润玉炼化体内的龙珠,接着道,“你或许难以置信,太微当年为了权势可以抛却心头挚爱,却为了救旭凤舍弃了权位,在旭凤身死时强行化出真身,以性命留住了他的第八灵魄。”
见润玉皱眉若有所思,他缓下语气,言语里处处是身为兄长的体谅,“想必你也没能猜到,太微于旭凤,有父子之情。所以,我们或许可以因为太微的不仁不义下手杀他,旭凤却不能。”
“可是那日,他依然为了我,箭指太微。”
润玉接下他的话。
天帝不再多言,两人相对而立,沉默良久。
湿润的空气却不耐烦起来,逐渐泛起褶皱,天青色里亦揉进杂乱的黑点。
“时候到了。”白衣天帝轻轻一叹,打破了沉默,“你该回去了。”
周围的异象让人无法忽视,润玉察觉不妥,忙问他,“那你呢?”
你一个人,要去哪里?
这个问题,倒像把一直沉着冷静的天帝问倒了。
他眨了眨眼,坦然道,“我本就不该存在于此,自然是顺应天理,往去处去。”
他语气又变回从容寡淡至近乎无情,润玉不知为何心头一阵难过。
“去处,是何处?”
润玉不信丢了龙珠的龙能安然无恙,即便这条龙看似法力高强。
天帝回道,“去处,便是去处。”
而后那高深莫测的语气中忽然多出些羡慕。
他自言自语般,“能得所爱之人携手一生,想来,便是梦幻泡影亦无妨了。”
怅然的语气令润玉想起他口中轻描淡写的天命折损,兄弟反目,和那个相识不久的女子。
“你方才问我,我和旭凤,我们有过什么。”他踌躇了一下,看向白衣的天帝,低声道,“我有过他,他有过我,便已然足够。你……定然也曾经有过什么,才会如此念念不忘吧。”
黑色的天幕不断扩大,很快就完全盖住了光亮,黑暗中只剩下立着两个白色的身影,格格不入,又相得益彰。
念念不忘?
天帝看着他,好似想到了什么,含笑微微点了点头。
“那你……”润玉担忧道,“你把龙珠给了我,你怎么办?”
润玉忐忑不安,天帝却宛若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