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处如此冰冷的璇玑宫,旭凤却觉得眼眶热得发疼。
润玉合着眼,守着一个黝黑的檀木盒子,端端正正的跪坐在床榻前,就像一个僵硬的木偶。
旭凤呼出一口热气,还未唤出润玉的名字,鼻头已然酸了。
凤凰命火,以朱红为尊,凡间婚嫁,亦是尚红。
可旭凤对这颜色深恶痛绝。
无论是身处幻境,抑或是回归现实,这红色总是蛰伏润玉周围,轻易便能夺去他的生机。
旭凤屏住呼吸,怕惊扰了什么似的,放轻了脚步走上前去。
然而,轻微的响动还是惊醒了润玉。
他睁开眼,眼神聚焦几次,终于对上了旭凤的目光。
旭凤听见他沙哑的声音。
“你……来了?”
话语中的惊疑令旭凤顿了顿。
濒临绝境,润玉是否一直在等。
等着他来。
在这冷彻骨髓的地方,润玉到底等了他多久?
“……我总是来迟,”发现自己声音似乎哽在了身体深处,旭凤努力平复着自己的语气,“是不是等着急了?”
润玉的情况很不好。
他狼狈,却镇定,神色淡然,脸上有些血痕,好像已经擦过,但没有擦干净。
宽大的衣袍遮住了他的下身,如若不是衣袍上不断扩散的斑斑血迹,旭凤几乎以为他依旧是婚宴上那个威风无两的天帝。
“满室狼藉,倒叫你,连个坐的地方也没了。”
润玉声音虚弱,语气却可谓平静,宛若在拉家常,说完竟还笑了一下。
“我才走,你就把自己弄成这样子。”旭凤咽下酸涩,勾出一个堪比哭泣的笑容,不知道是想安慰润玉,还是安慰自己,“我……”
冰面太滑,他滑了一下,又哽了一下,便连要说什么话也给忘了,索性埋着头手脚并用的爬到润玉面前。
“是我托大了。”润玉看着旭凤惊慌失措又强装镇定的样子,居然有些可乐,又觉出十分的难过。他歉然道,“那日,我让你信我,现在看来,到底辜负了你的信任,你不要生气。”
本来光洁的地板上污迹杂陈,还有些血迹自润玉身上扩散开,继而缓缓凝固。
旭凤摇摇头,没有回话,只是跪到润玉身边,小心翼翼的去掀那被各种液体染得狼藉的衣摆。
他颤抖的手被润玉轻飘飘搭上,拦了下来。
“别看。”
旭凤一抬头,见润玉眼里,是近乎决然的哀求。
“……好。”
他听话的缩回了手,忍着泪展臂将浑身染血的兄长轻轻搂到怀里。
天帝身上不断渗出的液体透过层层血衣,很快将旭凤的胸膛蹭出些血污。
“是不是很疼,”旭凤边给润玉输送着灵力,边哑着声音道,“别急,我已经找到玄穹之光了,马上就可以拿到金丹,你别急,让他们进来,给你止疼,我没有生你的气,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别怕,我在这陪着你……”
润玉靠在旭凤肩侧,听着他语无伦次的安抚,眼底泛起些痛楚。
“我已经不疼了。”他轻声道。
他没有说谎,周而复始不见尽头的剐伤与撕裂,以及漫长的失血,叫润玉的意识仅止能集中在维持清醒这件事上。
“我疼。”旭凤终于落下泪来,“看你这样,我疼得要死了。”
润玉心里暗叹了一口气。
不得见时,最想见,待到见时,倒不如不见了。
他舍不得旭凤难过,尤其是为他难过。
正如现在,他已然没有太多时间能浪费在与旭凤重见的欢喜上,旭凤却仍旧沉浸在悲痛和自责之中。
说到底,都是他咎由自取罢了。
周遭传来细微的碎裂声,旭凤胆战心惊的发现脆弱的结界似乎在崩塌。
他胡乱抹了两把脸,收敛心情,勉力加大灵力的输送。
然而那些灵力却石沉大海。
润玉费力地将手自旭凤掌心中抽出,转而把身前那一尺见长的檀木盒子推到旭凤手边。
“不必浪费力气。”他说,“你要做的,能做的事还有很多,会很累,所以,不、不要把精力浪费在无谓的事上。”
旭凤握住盒子,连带着润玉冰凉的手一并握在一起。
如果挽留住爱人的生命都是无谓的事,那世间还有什么事算得上有价值?
“盒子里,”他没有反驳润玉,抖着声音问,“盒子里是什么?”
闻言,润玉苍白的面容上忽然绽开一个笑容。
他眼含笑意,甚至有些得意,叫旭凤看得心惊。
“这是我的、我的全部。”
那笑容似乎费尽了润玉的全部心力,他敛了笑,微闭双目,任由自己软在旭凤怀里。
“你能回来,我很开心。现在,我把它们,交给你了,天界、也全,交给你……”
润玉声音减缓,说到后边,已经没了声响。
“……”旭凤一时宛若跌进了深渊。
他懵了一下,继而大骇,忙扶起润玉的脸,连声说道,“我不要那些,你跟我说话,说话啊润玉,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
他吼得破了音,可润玉已然没了气息,任他吼破嗓子,也没办法再回应他。
随着“叮啷”的巨响,寝殿外的结界徒然碎裂,盖满整间屋子的冰层也噼里啪啦炸开,随着润玉消散的身躯一起,豁然化为漫天飘散的蓝色珠光。
旭凤死死搂紧怀里的润玉,硕大的凤凰羽翅自他身后张开围圆,徒然又倔强的拢住光珠。
“我只要你,只要你,别走,不许走……”他不计后果的放出结界,却很快发现金光的结界没办法把即将化尘化土的应龙神魂困住。
道道式微的剑气罡风逐渐失去肉体的桎梏,不停的刮在旭凤的脸上、身上,可他不知道疼似的,只一味伸手去捉那些蓝色的光点。
天行有常。
终究,他眼里与手中最为珍贵的,还是湮灭于天地了。
旭凤蜷缩在满地的狼藉里。
“可不可以……”他精疲力竭的睁着眼,怀里空空无物,疯了魔似的不停的喃喃自语。
“只要你,可不可以。”
(一百六十二)
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了润玉。
他一袭白衣,立在虚空里,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润玉抬起手,动了动。
修长的手指握在一处,又根根展开,十分有力。
他抬腿踢了几下,走了几步。
下身一点也不疼,他心情大好,故而又走了几步,衣袂带风,步履轻快。
“你在做什么?”
自虚空中,有人疑惑地问他。
润玉顺口应了,“走路。”
他走的快了,一高兴,提着下摆,小跑起来。
四周一片黑,润玉根本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只是耳畔呼呼生风,便觉得畅快。
“好玩吗?”那声音如影随形。
“好玩。”润玉跑得气喘吁吁,边喘边答。
那声音带了些笑意,问,“想不想回去?”
听到这话,润玉停下脚步,原地站住,想了一会,然后摇了摇头。
“不愿回去?”显然声音的主人有些出乎意料。
“不愿。”
润玉干干脆脆的答了一句,接着盘腿坐下,整理跑乱了的衣裳。
“那可愿走?”
润玉却依然摇头。
纯粹的黑色泛起点点涟漪,继而水波似的扩散开来,蜕变成缠缠绵绵的天青色。
润玉抬眼看着面前与自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人,并不如何惊讶。
“你不问问,我是谁?”来人却好奇起润玉的反应来。
他一抬手,在两人之间化出蒲团矮几,略略撩了下摆施施然坐下,饶有兴致的回望着润玉。
“你若愿说,自不必我问。”润玉低下头,反客为主,扶袖斟了两杯茶水。
他方才跑得急了,正口干舌燥,抬起茶盏抿了一口,不由赞了声“好茶。”
对面的人垂首笑了,眉眼弯弯,叫人如沐春风。
“原来我这张脸笑起来,也能让人舒心。”润玉微微偏过头,打量了他几眼,亦缓缓展颜。
“那么,你现在可舒心了?”那人给他续了茶,先是问了话,又自顾自答道,“恼人事丢到一边,亲人爱人全然不顾,定然是觉得舒心了,这才不愿回去,要赖在此处的。”
“天地之大,有润玉,无润玉,无甚差别。花开叶落,物转星移,皆为天定,万事,非我一厢情愿便可扭转。”润玉垂着眸,看茶盏里倒映着自己的茶汤,“再者,你既然邀我到此,又怎能说我赖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