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红残阳里,陈丑奴低头不动,脸虽被面具遮掩,耳根却赫然一寸寸地胀红起来。白玉瞳仁睁大,想到初遇时,他斩截要娶自己时的模样,愈发笃定这个猜想,心底一时窃喜也不是,鄙薄也不是,愤恼也不是……
正在纠结之时,陈丑奴终于开口:“我家中没有夫人等候。”
白玉一愣,反应过来后,冷下脸道:“都不知怀上不曾,还说没有?”
陈丑奴一头雾水,张口要驳,白玉哼道:“负心汉!”
说罢,转身而去,及至一棵老树下,撩袍而坐,重新打开漆盒,啃起最后两块枣泥糕来。
这边,陈丑奴百思莫解,郁郁之中,也发泄于手里野果,嚼得嚓嚓作响。
白玉坐在树下,三下五除二便把剩余糕点吃光,一抹嘴唇,悒悒不乐。
侧目朝陈丑奴瞥去一眼,心底更是百爪挠心,五味杂陈。
这男人瞧着忠厚可靠,处着温柔体贴,本以为是个值得托付的,可怎么糊涂起来,也跟世上大半男人一样,都恁般重色薄情呢?
想到昔日的幕幕甜蜜场景,心里更是百感交集,然而气过之后,又不禁想道:难道真如三哥所说那般,他是真心爱我,所以纵然失忆,也还是对我情动如初?
倏而又想:可他毕竟都跟何素兰有夫妻之实,怎么能这样朝三暮四?……
思绪纷纷之中,耳畔传来窸窣动静,白玉定睛看去,陈丑奴竟不知何时去附近捡了堆枯干的树枝来,正在树下点火。
近来天气干燥,树枝堆一点即燃,一簇火苗在夜幕侵袭下簌簌跃动,把陈丑奴沉寂的眼睛也点亮起来。
白玉定定看着,忽然问道:“尊夫人贵姓?”
陈丑奴拨火的动作微顿,继而平静答:“白。”
白玉一震。
火愈烧愈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响在哗然流水声里,白玉睁大双眼,一错也不错地盯着陈丑奴的侧脸。
在东屏小院外听到的一幕又从脑海里掠过,白玉心念潮涌,极力平复内心的震动:“不是……姓何吗?”
陈丑奴低垂的眼睫终于抬起,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向她。
白玉招架不住,低眸避开。
陈丑奴道:“为何这么问?”
白玉心虚支吾:“听……三哥提过。”
火光熊熊,映亮昏暗的四周,陈丑奴凝视白玉被火辉照亮的脸,斩截道:“骗人。”
白玉又是一震,抬眸撞上他的注视,不知为何,纵然明知这人失忆,也还是有一种芒刺在背、无所遁形的慌促感。
到底怎么回事?
白玉心如擂鼓,不及深想,陈丑奴突然道:“还去找他吗?”
白玉一怔:“谁?”
陈丑奴静默不言,白玉反应过来:“我……三哥?”
陈丑奴点头。
想到李兰泽,白玉心绪又一阵波动,先前攫住的几点要害飘然散去,悻悻道:“去藏剑山庄找打么?”
陈丑奴哑然一笑,火光里,唇角上挑,酒窝深圆。白玉恍惚,蓦然间竟很想让他把面具摘下来,仔仔细细地看一看他的笑脸。
“那准备去何处?”宵风吹拂篝火,鸦青色的夜幕上渐渐泛起星光,陈丑奴继续问,声音低醇如陈年的琼酿。
白玉心田沁润,明显感觉到他的心情有所好转,可念及去处,又不禁一片茫然:“那得看何处容得下我。”
陈丑奴眼眸一动,片刻,低声道:“我家在东屏山中,有一间小院,素与外人相隔。”
他点到为止,白玉震惊抬头,脸上表情十分精彩。
陈丑奴默默捣火。
白玉双眸微虚,倏而上前一步,挨在他身边坐下,扬起脑袋去深究他眼睛里的情绪。
月照如澈,烈火浓郁,两人之间仅一拳之隔,白玉盯着他鬓角后,呵气如兰:“你耳朵红什么?”
陈丑奴魁梧的身躯明显一颤。
白玉挑唇坏笑。
陈丑奴道:“火太大了。”
白玉道:“那我怎么不红?”
陈丑奴道:“你离近些,自然就红了。”
白玉挑眉。
陈丑奴丢开树枝,一转头,在月下和她脸对脸。白玉猝不及防,恍惚中竟感觉要被他吻上。
火光微醺,月光微醺,在咫尺间的黑暗里,他双眼如盛满星辉的大海。
白玉一窒,刹那间竟有被热浪吞没之感。
陈丑奴声线低哑:“红了。”
白玉:“……”
第42章 相疑(二)
热浪卷涌,光辉斑斓, 白玉面红耳热, 匆忙撤开一步,故作泰然道:“你要请我去你家住?”
陈丑奴把炙热的视线从她脸上收回, 镇定答:“嗯。”
白玉心跳突突:“你不找你那姓白的夫人了?”
陈丑奴道:“你今日说,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应当珍惜眼前人, 我认为, 有些道理。”
“……”白玉心里那个翻江倒海, 一时气也不是, 乐也不是, 小声腹诽,“果然是个见异思迁的……”
陈丑奴恍如不闻。
白玉申明道:“我可是个人人喊杀的大魔头。”
陈丑奴道:“无妨。”
白玉抓起那根被他丢开的树枝, 去拨弄噼里啪啦的一团柴火:“不怕从此以后再无安宁日子?”
陈丑奴平静道:“不怕。”
白玉双眉一挑,把冒着青烟的树枝插在地上,侧目看他,探究道:“你的武功, 真是跟东山居士学的?”
陈丑奴垂落眼睫,避而不答, 只道:“我能护住你。”
又看向她:“只要,你愿意。”
火光明灭,而他一双黢黑的眼里燃着不灭的火,白玉心神震动, 蓦然想起那天在火烧云下,他从山下采来粉白相融的田旋花,问她:“如果天兵天将来抓你,你会跟他们走吗?”
那时她是怎么回的来着的?
噢,她反诘:“既然是来抓我的,走不走,又能由我定吗?”
他说:“能。”
于是她笑:“怎么,你还准备跟天兵天将打一架?”
而他说:“嗯。”
——就那么斩钉截铁地“嗯”了。
那时候,她并不相信他能有这个能力,她以为他的斩截源自于他的无知,甚至也以为他的深情是源于他还从不曾爱过,哪里会知道,到头来,自己才是最无知,最不懂爱的那一个。
白玉转开头,眼眶在火光掩映下泛起一圈微红,陈丑奴默默看着,忽一蹙眉,道:“在想什么?”
白玉一震,忙低头把神色藏住,又捣鼓起那条树枝来:“没想什么。”
陈丑奴沉默。
白玉拨弄着火,忽然道:“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陈丑奴眼睫微动,低声道:“嗯。”
白玉于是把燃着青烟的树枝放进火堆里,抬头,直直地对上他的眼睛,认真道:“你为什么会答应我三哥,前来救我?”
陈丑奴一怔,显然没有想到她会突然提起这件事。
白玉紧追不放:“他,是怎么跟你提起我的?”
陈丑奴浓密的睫毛又在火光里垂下,遮去里面的情绪,可白玉的目光还是如影随形,誓不罢休。
陈丑奴唇线抿紧,许久后,回道:“他说,你不想再见到他。”
白玉愕然。
陈丑奴道:“而他放不下你,所以务必要一人替代他来救你,护你。”
白玉瞪大的眼圈骤然更红,默然转开脸去,沉浮在心里的疑问再度被搁浅。
这天夜里,两人在溪边歇下,白玉躺在火边入睡后,迷迷糊糊中感觉身上微微一重,似乎被什么东西盖上,而后,耳边渐渐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白玉心事重重,本就没有深眠,听到动静,不过多久即醒转过来,垂眸一看,身上盖的果然是陈丑奴那件玄青色的外袍。
溪边有哗然水声,白玉抬头望去,沉沉夜幕下,陈丑奴正蹲在溪边草甸上掬水解渴,喝完之后,他伸手到脑后解开缨绳,取下面具,开始捧水洗脸。
月照清寒,丝丝缕缕的冷辉倾泻于他身上,白玉看不清他的脸,却还是无声地湿了眼眶。这些天来,他一定这样小心翼翼地洗过很多次脸吧。在那些不见天日的黑暗里,在那些无人窥见的夹缝中……
他分明那样孤僻,那样沉默,二十八年来,去过最远的地方只是县城,而如今,却为她翻山越岭,穿越人海,把自己一次次地置于曾经最害怕、最避讳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