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那苍白的手逐渐向自己一寸寸靠近,指尖蹭到微蓬的额发,擦过与发相接的那点肌肤,最后停留在自己眉心那一点上。暖金的眼里含了雾气与辉光,带着半分柔情半分歉意地看着面前的苍越孤鸣。俏如来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记忆中爱人微凉的脸,却因着臂长差距而只能触到他胸口的棱锥型坠子。
指尖传来的冷硬仿佛无法融开一般,俏如来频频眨眼,似是倔强地不肯合上。他感到那抚上眉心的手指带着与钟声相仿的力量,一点一点融化着脑内的理智与意识。俏如来已知苍越孤鸣要对自己做什么,他不曾逃避,亦不想逃避,他凝望着苍越孤鸣依旧平静无波的脸,轻轻说了一句:
“苍狼,对不起……”
话音消融,俏如来感到神识渐消,而此时腕间却陡然传来前所未有的高烫热度,激得他一下就清醒过来。
他感到手腕上系着的菩提子重量逐渐变轻,眼角余光看到有两枚光点飞至两人之间,光影绰绰,佛光清圣,连绵不绝。
苍越孤鸣好似被那佛光烫到一样,抵在俏如来额上的手吃痛似的缩了回去,转而捂住头侧,神色痛苦难当。那双蓝色眼里似有明灭光影流过,苍越孤鸣按住额角,看着眼前同样眼露关切的白色身影,一边难捱粗喘着,一边从嘴里挤出断断续续的话:
“俏……如来……”
——这是……!
——是菩提子,是菩提子!
——不能让菩提子离开!
“俏如来你快走……”
——无垢之间有异,快把菩提子带回去!
——快些,快些,只要有菩提子,我等便会无虞。
“不……俏如来……离孤王远些……孤王不能……”
——不行,本体竟然……
——怎会……
——我等……竟……
俏如来见着苍越孤鸣神情纠念,似是挣扎,又抬头见菩提子光华大盛的模样,忽地就动了心念,脚下向前一迈,主动拉近二人之间的距离。就在俏如来向苍越孤鸣靠近的瞬间,浮于半空的菩提子华光骤起,于空中一分为二,没入二人胸口。
伴随着那金光一点一点消失在胸前,俏如来只感觉脑中神识一晃,随后便是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温热和煦之感。这种感觉与地门钟声强行侵入不同,带着他自身都不曾抗拒的熟悉与温度,牵引着他落入一个全然未知的情境之中。
神思渐远,俏如来伸手,却只抓到一片虚无。
※
等俏如来回过神来就发现方才的一切都消失不见——苍越孤鸣不见、耳畔山风不见、苍颓林间道亦不见。可见的,只有头顶灿烂的日头,以及脚下的一泓清波。
那水极静极透,脚踩上去便能带起一荡荡轻柔涟漪,翻涌起水光烁烁,煞是好看。俏如来缓缓前行着,也不知走了多久,周遭景物仍是一片虚无,只有脚下清波依旧,仿佛苦海无涯,无边无际。
正在他诧异之时,却忽闻远处有林叶摩擦之声,侧头望去,只见穷目所及有一株高大树木立于静水之上,枝叶繁茂,花开极盛,而树下似有一人影,看不真切,但让俏如来产生一种莫名的亲近熟悉之感。
他向着那树的方向走去,只觉空中花香渐浓,清新雅致,是闻起便让人心境清远的香气。眼前伫立不动的人影也在俏如来眼里,逐渐变得清晰——金瞳红睫银佛印,白衣霜发雪袈裟。
那是与俏如来并无二致的清秀面容,眉目悲悯,神情祥和,他看着俏如来的靠近,眼里的柔光也软和了几分。
待到二人正面相对,俏如来看着眼前与自己生得一样的脸,眼波微动,还未开口便感到手被对方牵起。他望着眼前的金瞳,里面的神色他未读懂半分,正在疑惑之时,就听得对方开口,嗓音也是同自己一般的清凉微沉:
“我等你许久了。”
“你……”
俏如来缓缓眨了眨眼,回视着对方充满怜爱慈悲的眼,说出心中的那一点猜测:“是菩提子?”
那人笑着点了点头,双手牵着俏如来的手上下交叠,随后自己则用掌心覆住俏如来的手,轻轻拍了拍,温然说道:
“我知晓你有许多疑问,我也有话,想要对你说。”
“能否,让我先说呢?”
※
我叫菩提子,亦叫俏如来。
佛界众僧皆唤我菩提子,未曾有人叫过我另外一个名字,时间久了,我自己也快忘记我不仅是菩提子,也是俏如来。
不记得我的名字。这,无碍。
我幻化人形,本就是天地造化之功。佛祖与我说,我原身无依,本为物灵,不可离原身过远,故而只能拘于坐化菩提树下,潜心修炼。只待千年功成,便可与西天满堂神佛一道,登道须弥三宝。
不能离开这方寸之地。这,无碍。
无情无感,无欲无求,这才是修佛至理,所以名字与自由,于我,皆无碍。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继续下去,我会按部就班地参佛悟禅,渡过天劫,坐化金身。
直到我那天在坐化菩提外缘,捡到一只伤痕累累的狼妖。
他是那么弱小。妖力低微,命在旦夕,一身好看的银色皮毛被血染地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却还是倔强地不肯闭上一双天空般漂亮的眼。
他的眼里有我不曾有过的情感,强烈而复杂,在那一瞬我也顾不得慈悲为怀的佛门信条,出手伤了那些追杀他的人。
我将他收留在坐化菩提,看着他的态度从开始的戒备,逐渐变为全然的信任与依赖。
他说他叫苍越孤鸣,他说他来自遥远的妖界。
我听他讲他所热爱的妖界与草原,也听他讲那些或美好、或不堪回首的过往。我能听出他语气中的愉悦与欣喜,也能听出他内心的仇恨与愤怨。我不能理解这些情是什么感觉,但是我听他讲的时候,心里总是有一种被日光照耀般的温暖。
他说妖界永远都是夜晚的模样,未曾见过一日阳光。而我所在的化外菩提则是终日白昼,未曾见过黑夜与月亮。
他说妖界有一处景致叫做“苍海连天碧”,是他那里最好看的景色——月下浩海,连天苍碧,其雄阔壮美,非言语所能描述。
我很向往,我平生头一次生出这种可以称之为“想要”的感觉。我想要看一看他口中赞叹不绝的妖界美景,想要看一看黑夜的模样,也想要看一看夜色下他银灰皮毛映出的月色,一定非常漂亮。
我说,以后若有机会,我要陪他去看妖界最美的景色。
他答应了。
那时候我尚不知心里翻涌的冲动是什么,只觉得心口都在发热,熏得脸上都热烘烘的。
后来我才知道,这叫“情”。
菩提树曽提醒过我,说天劫将至,需静心凝神,等待坐化飞升。
我说,我同往日一般,日日诵经念佛,修炼不辍,无需担心。
菩提树却说:
——不,你的心却不静了。
我那时才恍然发觉,它说的是对的。
确然,与苍狼相伴的日子,让我开始慢慢理解情感的含义。
我会因为他在落花中打滚,弄乱了花叶而感到“生气”。
我会因为他带着一身蓬松柔顺的长毛扑到我怀里,拱着我的手臂而感到“开心”。
我会因为看着他在树下打盹的模样而感到“满足”。
也会因为想到他曾经的悲惨境遇而感到“难过”。
我“渴望”能将这种日子延续下去,我“想要”与苍狼一直在一起。
直面内心让我感到一阵恍惚,手中念珠掉到怀里也浑然不觉。
菩提树说得对,我不只是心不静,还生出了修炼佛道最不应有的东西——
情。
醍醐灌顶之后,我便仿佛通了灵窍,往日种种都被赋予了许多不同的意味。
我能看出苍狼眼里的信任与依赖。他喜欢拱着我的袈裟蹭到我怀里,软软的毛蹭过脸颊手背,蓝色的眼里都是满足与欢喜。
他已经能化形了,是个俊俏的青年模样。他穿着一袭黑衣,仍是喜欢捧着一手菩提花递到我面前,眉眼弯弯,眼里都是柔软的依赖之情。他神情虽仍是稚嫩,但偶尔也会露出一闪即过的深沉与凝重。那些转瞬即逝的阴暗情感,我也大约能够读懂其中意味了。
苍狼,想回妖界,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