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可知,山下乡镇皆受此花影响,乡民体虚难行?”
她点点头,眼里闪过不忍。
“那姑娘知晓,此举伤害天理,乃徒增杀戮?”
她又点点头,眉目低垂,露出悲悯的神色。
“那姑娘又为何对此举不言不语,默认此事发生?”
她抬起眼,没有动作。
“姑娘可愿助俏如来停止这一切?”
双沙罗看着俏如来,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灵动之色,平静无波,仿若古井沉潭一般。她静静地看着俏如来的模样,白色衣袖未曾放下,只是又摇了摇头,却开了口:
“菩提子,我不会拦阻他的。”
声音轻柔,空灵悦耳,却仿佛经历了无数沧桑变幻。双沙罗微微歪了下头,仿佛在思索什么,那头长至脚踝的黑发顺着肩头滑落胸前,丝丝缕缕,仿佛墨笔入白绢,自有一番清隽。她仿佛决定了什么,衣袖一展,将俏如来逼退几步,随即说道:
“他痛苦数千载,心魔已成,我与他共生同修,只会助他护他,又怎会伤他拦他?”
她慢慢说着,明明是决心笃然的话,俏如来却听出些许悲伤幽怨的味道,但他来不及细想,只觉得之前那阵甜腻的花香又忽地浓郁起来,空中娑罗纷乱飞舞,眼前是一片红花落雨似的场景。
俏如来被花香熏得头晕,只感觉发间脸上有花瓣轻触而过,细腻微凉,仿若上好的绸缎,但他同时也感觉到,体内气力随着那飞落的娑罗花一丝一丝逐渐抽离。
双腿微虚,头脑昏沉,俏如来一手扶着头,掌中菩提子被他握地紧紧,微热的温度混着压迫的痛感让意识清醒了些。他看着双沙罗,身旁飘落的花瓣渐多,虚弱之感逐渐攀升,眼前景致都开始变得模糊。
视野迷离中俏如来仿佛又见到了梦中所见的红白梦影,虚虚实实,不甚清晰,让他一瞬间怔然了双眼。
“现在的红娑罗,能吸取人族的生气。”俏如来耳边传来双沙罗的声音,他努力听着,却觉得那声音仍好似从云端而来,遥远而模糊,“原还有不到百年我们便可化形,但是你来了,他等不及了,他不惜用邪法强提修为,取人生气,炼化内丹。”
“他成魔了,但是他很高兴。他高兴,我便不会拦他。”双沙罗轻声说着,侧过头看着在远处胶着的两道身影,“我陪了他那么多个千年,只要陪着他,我便欢喜。”
——但是,他却未曾回过头来看我一眼。
俏如来仿佛听到一句极轻的细语自心底传来,他想确认是否是眼前女子所说,但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他无暇再去思索那句仿若无物的轻声细语——
“狼妖要死了,他的仇怨也要了结了。”
俏如来只觉得心脏仿佛被人用力捏住,血液都停止了流动,他看向远处与红衣缠斗的紫黑身影,刀光剑影间似有鲜血滑落。
——苍狼!
※
苍越孤鸣身上的伤越来越多。
他非是打不过摩诃子,只是对方身上携带的熟悉佛气让他犹豫,而他本身也不愿在俏如来面前造业杀生。
俏如来尚在佛门,见不得杀业,他又怎愿让他的眼染上杀伐鲜血。
这一念之间,苍越孤鸣的攻势就收敛起来,改为防守。狼爪锋芒略收,只是格挡住摩诃子连绵不断的剑意攻击,同时以掌风交错,在对方身上造成不大不小的伤口,意图在减缓动作,拖延战局,只待他佛魔共体气力虚耗再将其制服。
但苍越孤鸣未曾想过,对方是怀着玉石俱焚的心思来的。
摩诃子杀红了眼,他那双好看的丹凤眼里满是滔天的杀机与狂意,手中血色长剑轮番换手,剑锋所指皆是苍越孤鸣身上命门所在。
剑花挽动,招招见血,摩诃子并未在意苍越孤鸣在自己身上留下的伤口,他一边流着自己的血,一边用手中的兵器在对方身上制造着愈加深长的伤口,他看着苍越孤鸣身上流的血愈多,嘴上的笑容与眼里的癫狂就愈深。
——狼妖,你流的血,不及当日菩提子所流的三成。
苍越孤鸣左格右挡,犹有留手。他似乎听到远处俏如来与那女子的交谈声,目光追随声音有所偏移,入眼却是俏如来有些虚弱的模样。
苍越孤鸣心神一凛,手上动作慢了半分,就在这刹那的失误之间,剧痛袭来,只见摩诃子手握长剑,剑锋没入左侧肩头,汩汩鲜血顺着剑上血槽蜿蜒流下,沾染了胸口紫黑衣袍,晕出一片黯淡颜色。
摩诃子欣然一笑,身体前压,手腕一推,将那剑硬生生再压入几分,看着苍越孤鸣唇角溢出的血,咯咯笑出声来,声音带着愉悦,却难掩那份入了魔的疯狂:
“无事,菩提子只是碰了娑罗花,失了点生气而已……”
他慢悠悠说着,眼前苍越孤鸣额角低落的冷汗在他看来仿佛最美的冰川融雪,凤眼微眯,但眼神却陡然锐利,他一字一句说的清晰无比,带着周身花香甜腻,扰人心境:
“我要谢谢你,若不是你将菩提子原身护地周全,我也不会再见到他。”
“等你死后,我便又可以与菩提子一同修炼,一同成佛,数千年前,本该如此。”
“我虽感谢你,但我也恨你……”
“——恨你身怀菩提子三百年修为,还能安然苟活于世!”
摩诃子最后一句几乎是暴喝出声,他手腕一转一拧,另外一手则化指为爪,寸长指甲按上苍越孤鸣右侧肩头,一拔一推,将苍越孤鸣直接推出三尺,空中血花飞溅,落入脚下,渗入红色花蕊之中。
苍越孤鸣只觉得口内一阵腥甜,肩上剑伤深彻透骨,再加之受了那一掌,身体的状况更不容乐观了些。他借着摩诃子攻击的力道落在空地边缘,后撤几步卸掉剩余的掌力,右手按住左肩伤口,感受着鲜血自指缝之中不断溢出,气喘阵阵,看着眼前那位执剑微笑的入魔树灵:
“你方才便说…孤王身怀菩提子三百年修为…是怎样一回事?”
苍越孤鸣一边说着,一边感到体内妖力逐渐衰微,按住伤口的手又用力了一些。此地佛魔之气萦绕,花香腻人,对他本就不利。而他在打斗之中留手不杀,却让对方趁势快攻,伤口叠加,失血过多,妖力流逝太快,这让他几乎都要维持不住完整的人形。
摩诃子看着苍越孤鸣头上现出的狼型尖耳,眼角一弯,笑了。
这笑声带了几分快意、几分张狂,他看着苍越孤鸣负隅顽抗,流血负伤的模样,只觉得内心那点阴暗的喜悦愈发大了起来。情绪波动带动魔气震荡,带得那甜腻的香气更加馥郁浓厚,他的心神都系在眼前这只孤狼身上,并未发现另一侧的异状。
他手腕一甩,将剑上沾着的鲜血甩落,看着苍越孤鸣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话音未落,只见摩诃子足尖一点,所在之处的绯色花瓣飘然,那红色身影瞬息而动,一掠而近,手中剑锋一声长啸,直指苍越孤鸣心口而去!
苍越孤鸣体内妖力翻涌紊乱,眼见着血色剑尖离自己越来越近,身形却凝滞了一瞬,无法顺利躲开。他皱起眉,催动周身妖力,想要以稠密的妖气阻塞长剑的穿刺。
但是就在他全神贯注准备接招时,他仿佛听到了熟悉的一声……
——苍狼!
第16章 【章十六】
长剑入体,冷铁刺破骨肉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摩诃子只觉得一道人影掠到眼前。那人一身霜白,衣袂飘绝,在这片浓稠的花香中带起一阵清风。风中有他记忆中属于那人的檀香气息。他愣了一瞬,却已来不及收手。
他只能看着自己苍白的手,握着一柄血红的长剑,剑锋擦过飘散的雪色长发,没入对方的白色僧衣里。
他看着那抹白影背对着他,替狼妖挡住了那致命的一剑。那人是痛极了,却也倔强极了,明明自己中剑,却还伸出手,拇指擦过苍越孤鸣的唇角,抹开了那一点血色。那只手上挂着一串佛珠,上面只有四枚菩提子。
——是俏如来。
俏如来整个人几乎是扑在苍越孤鸣身上的。他能感觉到长剑带着狠厉的力道刺入后背,然后胸前一凉,剑尖透了体,带出的血染红了身前衣襟。他抬起头,看着眼前青年伤重狼狈的模样,动了动唇,却只带出口里一滩殷红的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