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荒漫谭(8)

姜衍一身素净白衣,发带随长发一同懒散的垂在肩上,眉目分明,神态悠然,正盘腿坐在木廊子上。膝上放着把凤犀琴,却并不去弹,挽指幻出几只莹白的蝶来,任其飞散在夜色里。

“师兄兴味不错,没白费了这方堙居的好景致。”千慕不知何时来的,站在廊外的小径上悠悠地调笑道。

姜衍闻言轻笑:“为兄兴致一向很好,”说罢抬眼看向千慕,又道,“你那好徒儿如何了?”

千慕正移步过来,听此,脚步微顿:“点了安术香,睡下了。”

“师妹当初来信说,寻他是为了献祭,如今待他这样上心……若是献祭,当真忍心?”

“如何上心了,又为何会不忍心?”

姜衍轻笑:“我若是师妹,只会留他一口气在,撑到献祭的那一天,期间纵他有万般痛苦都不会扰我心神……我知你做不到。既然做不到,就不要勉强自己。”

千慕坐到廊子上,背倚着木柱,仰头看那随风而摆的卷帘穗子:“师兄知我心意已决,不会改变。”

姜衍听罢,沉默片刻。良久,又道:“你何必如此执拗,师父是事神济世之人,生之长短,不会在意。”

“师父若是如常人一般了度余生,安然离世我自然不会有所执念,可师父是为了救我损耗了半成修为,最后魂飞魄散,尸骨无存……师父那样好的人,本不该如此……”千慕神色黯了下来,随即语气坚定道,“这一次,无论如何我都会救师父回来。”

她生前的所有亲人都离她而去了。九年的时间,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她便不再去想,惟愿师父长安康,报答师父的恩情。

可纵是她这仅有的心愿也难以成全,师父死了,因她而死。

若早知如此,她倒情愿永远被困在玉里。

“可你会后悔,我知你不是心狠之人。姜婴……嬴玙,大漠里二十几年的非人生活,皇室的恩怨他从未参与,伤他一条命,你心里不会好受。”他明知劝不回她,却仍不死心。千慕在灵山生活了五年,她是怎样的性子他都知道,做了违心的事,她不会让自己好过。

他不在乎她手上沾血,他只怕她过得不快。

千慕声音缓缓:“师兄也知道,我的命丢在和亲途中,国家被榑胥国铁骑踏平,父兄战死沙场,母后殉国……这里的每一桩每一件都与他嬴玙有关。用他的命来换回师父的命,我觉得甚为妥当。这本就是他欠我的,理应偿还。”

姜衍看着琴上的弦,半晌,轻声道:“慕儿啊,你于我,于师父,是家人。师父救你,是希望你能忘却前尘,离苦得乐。生前已饱受凄苦,何苦作为魅还这般折磨自己。如今师父仙逝,你太过自责,一时被恨意蒙了眼。可究竟谁有罪,谁又无辜,你分得清楚。有些事情,一旦做了选择,就无法挽回。你是魅,不老不死,我不想你做了错的事,日后长久的活在愧疚之中。”

千慕垂下头,看着衣带上绣着的青,沉默不语。姜衍抬眼看向她,似在等一个答案。

飞散在四处的蝶灵力耗尽,化作了青烟,只有树枝依旧随风而摆,做这夜色里仅有的声响。

良久,千慕抬眼,淡淡道:“阿衍,护好灵山。我须去大荒尽头的南海,寻鲛珠。”

姜衍看了千慕许久,最后低下头,叹了声气道:“卦上说你与他是命定的缘分。”

千慕愣了愣,随即惨然一笑:“只怕这缘分,在长经国王姬姒珞死去的时候,便已断了。”

姜衍手抚上琴,琴音应声而起:“几时走?”

“明日便动身。”

“也罢,万事小心。”

“会的。”千慕应了一声,起身欲走,这时,姜衍又道:“将姜婴带上罢,他的功力不在你之下,有他跟着,可以护你。”

“我不需他来护。”

“那就任他在灵山,渴死饿死。你做了决定,我不会阻拦,可亦不会帮你。”

单薄的身影微微一颤,声音比这夜色还要凉,只听她道:“好。”

千慕已离开了许久,风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月光如水,洒落一地清辉。

姜衍低着头,拨弄着凤犀琴的弦,神色莫辨。

良久,手离开了弦,握着系在腰间的灵玉,姜衍神色微滞,喃喃道:“命定的缘分,生生死死都不会断的。”

灵山祖规,未循灵山服制者不得入祝珸宫。

千慕在祝珸宫外拜别诸位巫祖后,与姜婴一同下山。

行至灵山脚下,却见姜衍坐在乐杌身旁,正时不时地逗弄着乐杌。

乐杌被他气得扑打着翅膀鸣叫,姜衍只撑着头嗤笑:“笨鸟。”

见两人来了,方才掸着身上的灰尘起身。

“师兄。”千慕走近,行了一礼道。

“我等了许久,你们来得迟了。”姜衍望着千慕,笑意盈盈。

“师兄,是来送我们?”昨日一番交谈,千慕料定是将他气到了,是以未作道别便悄然下了山,竟不想他早早等在了这里。

姜衍听出她的意思,不禁好笑,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叹道:“师妹这一走,这偌大的灵山,又只剩下为兄一人了。我纵然气你,可慕儿,终究是我的至亲之人啊。”

在千慕眼里,师父与师兄同样重要,如今是自己一意孤行,忤逆了师兄。千慕静静看着面前的姜衍,与姜衍的满面笑意比起来,自己竟显得凝重:“你我兄妹二人相依为命,慕儿自是亦将师兄作至亲看待。”

姜衍微愣,随即将手放下来,低头轻笑。

师妹的脾性,他一向清楚得很呐。

“罢了,我在此等候,是有些东西要交给你们。”说罢,长袖轻拂,脚下的空地上现出许多物什,姜衍懒散地蹲下身,一一地念叨起来:“这是我炼制的丹药,迢露,可以保命;避水珠,你此次前往南海,与鲛人交涉,须多加小心;还有,你托我给姜婴置办的衣物……”说到这里,姜衍停了下,半是懊恼半是抱怨地地嘀咕道,“尽是些只有姜婴才用得到的东西。”然后起身,走到两人身旁,随手一摊,现出一把剑与一个木匣,交到千慕手中。

千慕接过来,听他道:“这是远山剑,匣子里装的是沧行剑式的帛书,我先前许诺给姜婴的。”

“为何给他这个?”

姜衍双手环臂,瞥了一眼站在千慕身后的姜婴:“只凭一身在沙漠里自保的功夫,怎的护我师妹周全。我割爱将这远山剑与沧行剑谱送他,自是为了让他学成后能够助你,而不至于让他分了你的心,日后拖着伤回来见我。”

千慕皱眉,半晌,只憋出一句话:“他不识得帛书上的字。”

姜衍抬手拍了下自己的脑袋,作恍然状道:“啊,这正是我要跟你说的。我使用了幻警咒,让他识得了字。只是作为代价,他许久的时间里怕是说不了话了。”

千慕猛地抬起头来:“你瞒着我私自给他下咒?”

姜衍双手一摊:“虽是有意瞒了你,但我到底也是征得了他的同意的。他既心甘情愿,便不算我伤天害理。”

千慕是看惯了他这般模样的,每每做出些坏事的时候,总是摆出这么一副风轻云淡事不关己的模样。

千慕气结:“许多事情他尚不懂,你便借此来诓骗他。幻警咒是毒咒,有相易的代价也就罢了,被下咒的人还须受刺骨锥心之痛,倘若经受不住甚至会丢掉性命……你竟这般胡来。”

“咒是下在他的身上,我自是敢胡来。再者,锥心刺骨的滋味只在下咒时尝得,他如今好生地站在你面前,已无性命之虞。”

“可是阿衍,这并不是你可以随意伤害他的理由。”

姜衍轻笑,盯了千慕半晌,试图看出些什么情绪来:“你昨日说过的话,可还记得。”

千慕微愣。

“千慕,你护着他。”姜琰眼色沉了沉,半是嘲讽半是无奈,“不过才几日,不过才几日。”

千慕昂起头看向他,分明是倔强,声音却淡:“我没有。”

“慕儿,若论及伤害,我不及你。你该看清自己的心,到底该如何选择,如今后悔还来得及。”

千慕蓦地轻笑:“师兄教训的是。师兄多次提醒于我,当断即断。是我自己分不清,迷了局。”

姜衍未想到她的态度转变的如此之快,一时语塞。

他不喜看她与姜婴亲近,可若她疏远姜婴,凭着执念以身犯险,又不是他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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