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错愕地看向千慕,却见千慕抬手将端着的骨碗递到他的面前,转头看向他道:“将这药汤喝了。”
男子接过碗,将里面的药汤一饮而尽。
千慕静静看着他,忽而轻笑:“方才还要取我性命,这会儿,就不怕我毒害了你?”
漆黑的眼眸中突然闪过一丝戒备,转瞬又恢复了茫然。千慕见他不答,亦不再问,转身取过什么东西扔在了男子面前:“既是防身的东西,那便收好。”然后往火堆里添着柴,不再言语。
男子看过去,是自己的匕首,只是上面的血污已不在,干净得倒不像是自己的东西。
男子俯身捡起来,别到自己腰间,转而又坐正身子,继续瞧着千慕。
“你叫什么名字?”良久,千慕突然道。
男子不答,依旧盯着千慕,千慕皱眉,转过身来看向男子。
“我叫千慕,你叫什么?”
依旧不答。
千慕看向男子,似乎自他醒来,就是这么一副木然的样子,且不发一语,方才与群狼搏命时的阴狠状全然不见。
“莫非,你没有名字?”
男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千慕别过脸去,望着火堆,久久不语。
男子以为千慕是气了,凑到火堆旁,无措地望着她,眼眸中星光点点。
“你不知道自己是谁么?”千慕道。
男子似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明白了千慕的意思,然后摇了摇头。
他自记事起,就一直在这片沙漠上,巫老教习自己本领,动辄打骂苛责,可若非必要,平时并不会多说一语。
又是一阵沉默,千慕低着头,火光明灭间,看不清神色。
九年前的那场法事是因他而起,一众行人也是因他而死。
而他却什么都不知道,从未参与,像个局外人。
是了,既已决定做那场法事,便已不在乎人命,自私如妧姬,向来如此。
她还指望谁会抱有愧意?
“既是如此,”不知过去多久,千慕突然抬眼,嘴角勾着笑,嘲讽似的看向男子,“你拜我为师如何?”
没来由的一句话,男子微愣,疑惑地看着千慕。
见男子不答,千慕又道:“你拜我为师,我作为师父,自会带你离开大漠。眼下大漠天寒,你再待在此处,怕是也活不了几日了。”
千慕语气缓缓,说到生死,如在谈笑。
男子费力的理解着千慕的话,火光烤着他的侧脸,有些发烫。
见男子不答,千慕突然凑近,拉过男子的手,嘴角噙着笑道:“你不答,我便当你是答应了。”
千慕的手,触骨冰凉,先前在沙丘里,便是这样。
只听他声音笨拙而沙哑地问道:“师父?”
千慕莞尔:“原来你是会说话的。”
男子想了想,点了点头。
千慕轻笑,起身将双手背在身后,悠悠地踱着步,似是在思虑着什么,手铃发出飒飒地声响。
男子坐在火堆旁,静静望着千慕。火堆里烧旺的木头发出噼啪的声响。
良久,见千慕转过身来,歪着头望着他,笑容明艳。
只听她道:“从今以后,我便是你的师父,你既没有名字,我以后便唤你姜婴,可好?”
男子看着她的笑,有些发怔,良久,似是回过神来,木木地点了点头。
她是他在大漠里见到的唯一一抹丽色,如清风化雾,拨云见日。
他突然有了期盼,那是以往只有巫老才有的东西。
如果自己不死,尝尽种种苦楚,是为了能够遇见她的话,那么今后,他想要好好活着。
第3章 但复雪来归
第二日,千慕与姜婴乘坐骑苍鸾飞离大漠,来到榑胥国边境的小城留平。
留平四处皆被一层积雪覆着,天色苍苍,雪不知何时又飘了起来。
千慕令乐杌在留平的城郊将二人放下。
两人从乐杌背上下来,乐杌轻轻地鸣叫,低头蹭着千慕,不肯离开。
“乐杌乖,你先到别处玩着,待我办完了事,便来此处寻你。”千慕抬手抚着乐杌的头,柔声道。
乐杌听罢,又朝千慕身上蹭了蹭,然后飞到半空,绕着两人盘旋,待又长鸣了几声后,径自向远处飞去。
千慕一直看着乐杌离开,直到早已没了身影,方抬手接住落下来的几片雪花。
雪花在千慕的掌中久久不融,兀自莹亮。
千慕将手放下,对身后的姜婴道:“走吧。”语罢,往留平城的方向行去。
留平城里四处蔓延着阴冷之气。
这样的阴冷,不单单是因为天寒——严寒致使留平百姓枉死,亡魂无法往入幽冥,怨气积聚在这座城内,成为了比严寒更为可怖的存在。
一路行来,长街上遍布尸体,百姓房门紧掩,满目荒凉。
留平,俨然是一座死城。
千慕行了许久,最后在一具横卧在长阶上的尸体旁停住,蹲下身来。
那是个男子,衣上与发上皆覆着层薄薄的雪,双目圆睁,嘴角却挂着笑。
伸手拂上他脖颈上的脉搏,还有些微地跳动,但转瞬停止。千慕愣了愣,最后抬手,为男子覆上双眼。
漫天的雪,越来越大,半分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好似要凭空为这些尸体建造一座坟冢。
千慕起身,望着遍地的尸体失了神,定定地立在这雪色之间,像一只无所依附的鬼。
她被护在玉里的四载,曾亲眼看着自己与随行从人、马匹的尸体,一点一点腐烂为累累白骨。那时遍地的尸殍,便似如今这般。无端的没了性命,连尸体也得不到安生……
姜婴站在千慕身后,静静看着她。他察觉出了她的异样,可那是什么,他不懂。
雪扑到他的脸上颈上手上,凉意刺骨。他只站着,好像这样便可以与她感同身受。
姜婴不知在雪中站了多久,才恍惚听千慕道:“我要为他们作法,他们身上的怨气太重,你护好自己,莫被伤了。”
姜婴点头应允,见千慕已往前行了几步,催动灵玉施法,现出一只青铜制的铎来。
铎的柄端系着条绣有青的月白色绸带,千慕左手握住青铜铎的柄,右手晃动了三下手铃后,迈开步子,随之将铎轻轻摇动,行起巫舞。
雪还在下,脚下有积雪与横尸,千慕就在这其间,兀自舞着,红衣黑发,竟生出一种诡异的美来。
伴着巫舞,只听她缓缓念道:“草木未生兮,大雪兮飞扬;生未尽乐兮,哀哀兮自怆;回顾自盼兮,不舍兮众亲;天地逆旅兮,人生兮一寄。”
送魂歌颂到这里,千慕停下了巫舞,将青铜铎收起。静默片刻后,再次催动灵玉。
指尖萦起月色的光,千慕张开衣袖,光霎时散向了四周,最后莹莹地积聚在了每一具尸体身上。
这时,只听她又念道:“凤兮凰兮入黄土,魂兮魄兮归故乡,众消弭兮各相忘。”
语罢,横陈在留平四处的尸体皆透出了一个个蓝白色的光团,那是他们的魂魄。
千慕晃动起手铃,脚步移动间,将舞起的衣袖往光团间一荡,光团霎时散开,向空中升去。
城中的阴冷气息渐渐淡了下来,有百姓悄悄打开窗子一角,从窗缝里往外看。
千慕定定地站着,看光团一个个隐入上空,消失了踪影。雪渐渐停了下来。
良久,千慕转身,看向姜婴。姜婴身上落了层雪,脸色苍白,手紧紧握着。
千慕眉头微皱,走到姜婴身边,伸手握住他的手,又放下。
然后侧转过身,对着房间内正在悄声张望的留平百姓道:“留平城中的怨灵已经度化,如今他们只是一具尸骨,万不会再伤害你们。还请将各自已故亲友的尸身寻回,好让他们入土为安。”
一阵静默,良久,房门被陆续打开,一扇,两扇,渐次多了起来。
一个个留平的百姓,皆面色低沉,徘徊在横陈的尸体之间,寻找着自己的亲人。
有人低声呜咽,这引得哭声渐渐多了起来。阴冷的气息过去之后,留平城里的悲恸之气抑不住了。
千慕抬手掸掉姜婴头上和衣上的雪,淡淡道:“你好像很喜欢寻死。”
姜婴不语,只低头瞧着千慕,嘴角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日过正午的时候,两人在城中寻到了住处。是一家关闭许久的客栈。
店家还在,见城中危难已解,又念及二人解救城中危难的恩情,遂接纳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