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烟在一旁抹着泪，随着寺人戚的话应声道:“殿下心善，纵然是做了鬼我们也不怕。奴婢只心疼殿下，才那样小的年纪，便遭逢了灾祸，天道何其不公啊。”
千慕听着两人的话，沉默了片刻，然后起身往后退了几步，俯身跪下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两位自当珍重，毋再挂怀。”语罢，向寺人戚与田烟两人恭敬拜了三拜。
田烟见状欲上前去将千慕扶起，却被寺人戚拉住，只能呜咽着看千慕行完礼，转身消失在暗夜之中。
“殿下长大了，有自己的路要走。”寺人戚叹道，垂首看着依旧呜咽不止的田烟，又将她身上的棉袍裹了裹，“我们也回去罢。”
“嗯。”田烟擦着泪应道，然后与寺人戚互相搀扶着，转身离开了颓败的巳乐宫。
苕方的夜漆黑得厉害，天上没有一颗星子点缀，只有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风，如厉鬼躲在暗夜中呜咽哭泣，戚戚哀哀充斥着每一个角落，教人无所遁形。
远处的戈壁滩上，千慕漫无目的地走着，身影单薄，凄凄惶惶。
凄厉的风声在千慕出现时无由地戛然而止，诡异的幽静却更添恐怖。
千慕若无所觉，只自顾自迈开着步子，半晌，抬眼看向眼前的荒芜，随即又垂下眸子。
这里是森冷肃杀的苕方，是人类一手锻造出的炼狱。
它毫不留情的接纳着闯入此地的人的性命，百年千年间，已掩埋了太多人的冤魂枯骨。
千慕一遍遍的逼着自己回想，回想她是如何死去，回想她的国家是如何覆灭，就像是特意在接受着一场盛大的凌迟。
原来别人告诉了自己也是无用，只有自己真真切切的记起来，那近乎窒息刺骨锥心般的痛苦才能被唤起。
原来因着自己的懦弱无能，她竟做了这么多年的旁观者。
可她凭何忘记，她有什么资格忘记......
第23章 羑地篇
不知行了多久，远处的荒地中忽然现出一片星星点点的磷火。幽蓝色的火焰本无所凭依，却悬于半空，一团接着一团地四处流转。
暗夜中，恍若百鬼夜行。
千慕见状，忙踉踉跄跄的走过去，方一踏入，便深感无力地跌坐在了地上。
磷火感受到陌生的气息闯入，纷纷退至一旁，待察觉到千慕没有其他动作，又纷纷凑过来，围绕着千慕跳跃、舞动。
千慕双手撑着身子，怔愣了良久，忽然开始弯下腰来去挖地上的沙土。一直隐身跟在千慕身边的乐杌从夜空中飞身下来，用嘴扯着千慕的衣袖欲要带她离开，见千慕没有反应，着急的发出阵阵鸣叫。
原本纤白的双手此时已沾满了沙渍，鲜红的血从磨破的皮肉中渗了出来，看上去让人有些发颤。可千慕无知无觉，依旧不停地俯身挖着，直到粗粝的沙石中显露出坚硬的白骨，千慕顿了顿，小心掩去白骨上的沙石，呆看了良久，终于控制不住发抖的身子，开始一声一声的呜咽起来。
灵山之上风清月朗，姜衍端坐在祝梧宫内，正专心推演着手上的卦象。案上的烛火忽然熄灭，又兀自亮起，一灭一亮间发出噼啪的声响。
姜衍见状，放下手中的筮草，拿起一旁的铜铰将白烛上多余的烛芯剪掉，便欲继续推演，却不想乐杌突然飞身闯了进来，扑到自己面前发出哀哀的鸣叫。
“发生了何事？”姜衍隐隐感到不测，见乐杌用鲜红的喙来扯自己的衣角，忙又问道，“是慕儿吗？”
乐杌闻言，放下姜衍的衣袖，又向着姜衍发出两声哀鸣。
姜衍心中一紧，忙起身站起，拂袖熄灭了案上烛火，对乐杌道:“我们走。”
九年前姜衍曾随师父一起来过苕方，不同的是，那时候是白昼，如今却是深夜。
深夜里的苕方姜衍还从未见过，原来森冷幽怖，竟与炼狱无甚分别。想到千慕便是在这里被人害去了性命，姜衍的心不由得沉了沉，随着乐杌的引领快步跟了上去。
挖出的枯骨已不知何时被重新埋上，新翻出的沙土上磷火点点。
千慕脸色煞白，眉头紧皱，双手紧紧捂着胸口蜷缩在荒地上，看上去十分痛苦，周围环绕着一团一团的幽蓝色火焰，似在嬉闹。
“慕儿......”
姜衍赶过去，将千慕揽起，看着千慕痛苦不堪的样子，声音变得哽咽起来。
“慕儿，慕儿，我是阿衍啊......”
千慕瑟缩着身子，恍若未闻，直到姜衍去察看她手上的伤，才开始下意识的挣扎。
姜衍见状，忙将千慕锢在怀中，试图安抚她的情绪：“慕儿，我是姜衍，是你的师兄。”
......是相依为命的家人。
千慕的身子抑制不住的颤抖，声音呜咽，双手紧紧抓着姜衍的衣襟不放。
姜衍抬手轻轻拍打着她的背，不禁想着，若是她此时能够放声哭出来，或许会好受些，可他的师妹，惯常的压抑自己的情绪，好像已不懂得该如何哭了。
良久，姜衍感觉千慕平静了下来，听她闷着声音问道:“阿衍？”
“对，阿衍。”姜衍忙答应道。
“阿衍......阿衍......”千慕呢喃着，忽的抬起头紧盯着他，“阿衍，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你都记起来了？”
姜衍看着眼前的千慕，那双原本浸着凉意的好看的眸子此刻布满了血丝，泪水在她的眼眶中打着转，却被强忍着不溢出来。
“好，报仇。师兄帮你......”
千慕闻言，放下姜衍的衣襟，恍似没了气力般，目光转瞬变得呆滞。
“阿衍，我想回灵山。”
“好，我们......回灵山。”
回到灵山后的几日里，千慕一直神情恍惚，好在伤势见好，让姜衍稍稍安下心来。
这日傍晚，姜衍煎好了药送去汴水居，却发现千慕不在。房中昏暗，并未点灯，四下幽静。
姜衍兀自呆站了片刻，然后放下药汤，转身离开。
凊畝居内烛火煌煌，千慕斜侧着身子倚坐在正堂门前，怔怔的出着神，身后的香案上，安静地供奉着历代灵山之主的灵位。
姜衍从庭院中走进来，看到眼前的千慕，不由得一笑:“就知道你会在这儿。”
千慕闻言，抬眼看去，见姜衍负手而立于庭院中，复又垂下眸来，良久才道:“阿衍，师父不会再回来了。”
庭院中的昏暗将一身白衣的姜衍层层笼罩，恍似遗落人间的云月清辉；而千慕侧坐于门前，光影交叠间，一袭红衣却比那身后的火光还要浓烈。暗夜下，一明一暗，凭空的将两人隔了开来，好似炽烈与清和两个极端。
姜衍凝视着院中铺就的青石板，默了片刻，应道:“我知道。”
千慕忽的嗤笑起来，懒散的将头轻靠在门梃上：“这么说，曜泽的事，你也知道了？所谓的上古秘术，从一开始，便是一场骗局。它从来不能起死人肉白骨，它只是能使无形之躯幻化为人形，且不老不死，功力大增......我到底在做些什么呀......”
“师姑助你查明因由后传书于我，我是在那时知晓的。”姜衍解释道。
千慕笑笑，而后叹道：“也许事到如今，早已不再是救回师父这回事了。今后所要做的，当是承师父遗志，护好灵山，告慰亡灵......对不起，阿衍。这些本该是你我师兄妹二人合力承担的职责，却因着我的任性妄为，让其尽数积压在了你的身上。”
四周悄无声息，墙边的矮灌丛中忽的飞出几点流萤，暗暗的在夜空中飘荡、飞散。
姜衍沉默了良久，蓦地垂下手，从昏暗的庭院中走了出来，迈进了千慕所在的光亮的地界。
千慕抬眼看向他，见他走到自己面前，蹲了下来，明亮的烛火照在他的脸上，竟显得有些许的柔和。
有那么一瞬，姜衍很想将千慕拥进怀里，可手悬到半空，顿了顿，又暗暗收了回来。
这里不是苕方，在苕方他可以有理由抱她，在这里没有。
良久，姜衍敛去思绪，起身走到房门的另一侧坐了下来，背倚着门梃，一只脚搭在门槛上，一副万事不乱于心的样子。
“自灵族崩裂，巫邪浊世，九州生灵业力渐长。灵巫与巫邪，便如太极八卦的阴阳两面，互相制衡，此消彼长。如今灵巫式微，巫邪横行，祥和景象下暗藏杀机。我们身为灵巫一脉，要竭己所能，守护好黎民苍生，重还世间一片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