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现在去云中的路上很不太平。“
“虞大人,你怕我一个人无法应付?”她快步走在他旁边漫不经心地道。
“正是。”虞翰洲承认。他侧过头,看到她发间插着一只簪子,是民间随处可见的便宜货,刚才在院中的时候他分明没看到。这姑娘,她已经从容到收拾打扮了一番才出门吗?
“虞大人不必担心。我一定会毫发无损地到达云中。”她的口气不容置疑。
虞翰洲叹了口气。这不是他担心就能解决的事。他虽然想一路护送她,但他必须回洛阳回报皇帝信陵王已经启程前往三山一事。另一方面,即使他想去云中,为了大局,眼下也不得不和李牧保持距离,暂时留在皇城。
“姑娘,你知道云中是什么地方吗?”他不明白。这个女孩子和信陵王的关系必定是不一般的,信陵王一定希望她安全。“再找一处像武陵一样山清水秀地方好好过日子不好吗?”
“我有事要到那里寻人帮忙。“她转过头,责备地看着虞翰洲,她的语气表明不愿多说。
既然对方不愿意说,虞翰洲便不多问了,只道:”可是姑娘,你若是遇上什么事,王爷在岛上待着也不能安心。“
“师父不会一直待在岛上。”
虞翰洲忍不住再次感到惊讶。
“你怎么知道?”
“我会救他出来。”她仍是平静地道。
虞翰洲觉得这一天他惊讶的次数太多了。
不是没有人想过要救被困在那海外仙山的囚犯。但三山就像传说中一般,除了皇帝本人和护卫司负责渡船的侍卫,其方位无人知晓。那些幽灵一样沉默寡言的黑衣人听命于皇权本身,而不是此刻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这些人来历不明又武艺高强。皇宫内外的争斗之事与他们无关,他们绝不会松口。而皇帝既然下令要让某一个人去三山,就不可能让他回来。“送往三山”这道命令的威慑力,就在于它既予人希望,又让那一丝希望永远无法实现,由此牵制那些自身无惧生死、却为重要之人的命运牵绊的人。
然而眼前这个少女,她却举重若轻地说,她要从三山将信陵王救出来。
她到底知不知道,挡在她面前的,是护卫司,是当今皇帝,是不可撼动的天子之命?
但她就像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那么平淡地就说了出来,那样理所当然,好像她未曾怀疑过自己会失败。虞翰洲终于明白一开始就感受到的、这个女孩子身上让他觉得熟悉的东西是什么了。
十八岁的信陵王骑在马上,在雁门关外的风沙中,说要把突厥人赶回漠北的时候也是这样毫不迟疑。那是突厥最猖狂的几年。连年干旱,关外的水草枯竭,突厥人频繁南下抢夺粮草和人口。信陵王从长安回到九原的第二天,就带了不到八千人就去追赶突厥的五万骑兵。当时虞翰洲十六岁。他从长安人的耳口相传中知晓了那个几十年一遇的军事奇才沈将军的威名,不顾父母反对,毅然决然从了军,而他本来可以凭借父亲在京城的权力和名望继续当一个流连长安秦楼楚馆的公子哥。他跟随应征的队伍去到九原的时候,发现那个站在城墙顶上的不过是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而且他也刚从长安回来。
虞翰洲十分失望,他觉得这个只比自己大两岁的将军徒有虚名。他仍然带着少年稚气的面孔和那时还略显单薄的身影让人觉得这不过又是一个靠着山高路远和家族权势在京城换得虚名的骗子罢了。毕竟北方军情如何,全都凭他们一家之言。
但虞翰洲的失望没有持续多久。回到九原的第二天,天还不亮,虞翰洲被帐外战马的嘶鸣声吵醒,还以为几天前刚离开的突厥人又回来了。他慌慌张张地跑出帐外,抓住一个急匆匆路过的士兵,才得知信陵王要带军出战。他求那个人给他一匹马。那个人虽然急于去集合,但听说这个毛头小子是朝中重臣的儿子,于是从马厩中随便牵了一匹给他,又扔给他一把很沉的剑。
虞翰洲匆忙穿上盔甲,把剑挎在腰间。剑的重量坠得他几乎直不起身子。他骑上那匹脾气很暴躁的战马,穿过营地加入到出城的队伍中。他从黑黢黢的门洞穿过,眼前是他从未见过的、一望无际的广袤平原。他热血沸腾,突然觉得这才是男子汉应该在的地方。他不知道军令是什么,他只是跟着那八千人策马向大漠深处急驰而去。他的坐骑无数次想把他从背上摔下来,但他紧紧拽住缰绳,弯下腰贴在马背上,腰间的剑一下一下撞击着他的腿。长安的一切都被他留在身后了,他只看得到白得晃眼的日光和奔腾的战马组成的浩浩荡荡队伍。赶了大半天的路之后他终于看到突厥人驾着沉重的马车慢慢地在前面走着,车上装的原本都是汉人的东西。他们的百姓像牲口一样被绳子拴在一起低头走在马车旁边。有人跌倒了,和他一起的一小队人也都跌倒在地,他们试图站起来,但太缺少默契以至于不停有人拖后腿。骑马的突厥士兵去到他们旁边,扬起马鞭挥在他们身上。
虞翰洲感到一阵狂怒。他快马加鞭向那个突厥士兵冲过去,他身边的八千骑兵也都以锐不可当之势撞入突厥人的队伍。突厥被突如其来的追兵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们急忙组织起防守,但长达几里的车队分散了他们的兵力。
虞翰洲一手执缰绳,一手高高举起剑。他冲到那个突厥骑兵面前,毫不犹豫地砍到他背上。那个士兵摔下了马,血溅了虞翰洲一脸。但他的愤怒缓解了杀人的恐惧,他毫无章法地挥剑向那些惊呆了的突厥士兵,留下身后一地血迹。突厥人在车队的前部终于形成了有效地抵抗。虞翰洲冲了过去,他穿过周围胶着在一起的两军士兵到达最中间、战斗最激烈的位置。他在奋力挥剑的同时发现身后有人和他并肩作战,以至于那些突厥士兵都不敢轻易靠近。他把剑刺向一个又一个突厥士兵,但他第一次上战场,他的身体背叛了他,他逐渐体力不支,刺出的剑变得软弱无力。他觉得手中的剑是这么沉重,他的胳膊疼得快要抬不起来。他在偾张的热血逐渐退去的同时突然想到了死,他突然后悔自己不应该如此草率地进入这无边的大漠,而他可能再也回不到长安,再也回不到那些姑娘温暖柔软的怀抱当中。
有突厥士兵逮住他迟疑的瞬间把手里的武器砍向了他。他看到马刀砍来的时候连手里的剑都来不及举起。
就在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他身后的那个人接下了那一刀,剑锋一转,轻而易举地就砍断了突厥士兵的手臂。虞翰洲定睛一看,才发现这个一直在他旁边不知疲倦击退无数围攻的突厥士兵的人是那个十八岁的沈将军。他的剑凶悍无比,刀刀见血,那些突厥人在他削铁如泥的剑面前纷纷向后退去。
这一刻虞翰洲总算相信传闻中信陵王是多么骁勇善战所向披靡并非虚言。他把剑刺向突厥人就像是在发泄满心无处释放的怒火,他似乎已经看不到眼前的敌人,他像收获粮食一样面无表情地砍下他们的头颅。虞翰洲在这一刻同时感到了崇敬和恐惧。信陵王完全担得起那些加在他头上的美名,难怪长安城的姑娘会如此倾心于他。明明是一张清朗的面孔,杀敌的时候却比恶鬼更加无情。
突厥人的五万大军在不到半日的时间里死伤过半,剩下的一半逃回了漠北。然而信陵王没有乘胜追击,他命令守军把装满粮食的车队和被劫走的百姓带回九原。进城的时候,城中百姓纷纷上街迎接他们凯旋归来,而留在城中的几万士兵都后悔没能早点准备好跟信陵王一同出战。
没有人担心他们会输。所有人都想跟随他。
奇怪的是信陵王并没有和回程的人马一起在街上露面。他一进城就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的帐中。虞翰洲听说他抛下皇上赐婚与他结亲的姑娘,义无反顾地回到他心心念念的九原城。他以为信陵王是在为离开那个将成为他新娘的女孩子感到愧疚,他在战场上的愤怒源于突厥人让他不得不与自己心爱的姑娘相隔千里。
虞翰洲以为是这样。
在之后的两年里信陵王一直没有离开北方。他不断带兵出击,比他在九原多呆了十年的副将李牧对这个年轻将军胆大包天的策略毫无办法,因为他从不失败,以至于突厥人在那两年里根本无法靠近九原城。除了一次,阿史那赫蓝曾带鹰师精锐试图强攻九原,他以为沈清岳在鹰师的攻势前会和李牧一样疲于防守不敢应战。但他没对方在突厥大军终于来到九原城墙下的时候会突然带着守军从城内蜂拥而出,正准备登墙的突厥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守军骑兵疾风暴雨般扫过鹰师的军阵,阿史那赫蓝这才明白沈清岳一开始的消极防守不过是在等他带着突厥大军靠得足够近,近到他们面前只有城墙,不进则退,而后退正是一败涂地的前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