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发生了什么,你怎会在乌国做奴?”黑影自顾自继续说下去,“长公主刚满七岁那年,被乌皇带往中原造梦,回来后便昏睡不醒,那时你便开始在她身边服侍,至今已有十三年。”
齐妨面色苍白,仍是不语,指甲却在手心掐出印痕。
黑影淡淡做出总结,“能让京城皇族权贵之女远离家土甘做异国之奴,我想当年之事你定是牵扯在其中,且起了负面作用,故而以奴身赎罪。”
泪水倏地滑落,齐妨闭上眼。
“所以,齐姑娘,你不惜与本家断绝关系也要伏于长公主身下为婢,可是与当年长公主昏睡之因有关?”黑影语气一转,“或者说,是你参与导致了长公主昏睡?”
“我不知道为什么……”齐妨抽噎一声,话语突然中止,再开口时已是破碎的痛泣,“为什么这么多年了,还会有人在我面前指责我那件事。”
屋内静了一瞬。
“抱歉。”黑影在桌边坐下,“我本意不是为指责,而是找寻当年因果,以此来帮助公主殿下。”
齐妨情绪稍缓,声音还是断断续续地,“帮……帮她什么?”
黑影默了会,才道:“公主陷于当年之事泥潭不可自拔,近日已有寻死之举,我无能,没法助她解脱,只能来找齐姑娘问询。”
齐妨怔了怔,半天没开口。
黑影也不急,耐心地等着。
终于,“我十二岁那年,听父亲说京城会来一支异国的造梦队伍,我问父亲什么是造梦,他便拿家中的古籍给我看,之后我对造梦一事尤为热衷,日夜盼着那造梦队伍来我家府上。等他们真来了,却发现队伍里有个小女孩,他们说那是他们国家最尊贵的造梦者,我不信,女孩才几岁,怎会被一众大人奉为神明?后来却不得不信,便有些心疼那女孩,想跟她做朋友……”
齐妨语声轻了起来,“我接近她,她是真高兴,不仅把造梦的一干规则尽数讲与我听,还说要教我造梦,我也高兴,因为我想造梦……但她太忙,被她父亲拖着到处给人造梦,还专挑奇诡难造的梦,她都睡不够,总被人叫醒。她每回造梦归来,我都不懂她为何会那么累,后来才知梦境数十年,现世最多不过几天,她在梦境里的年岁叠加起来,怕是已经长大了……”自嘲地笑笑,“我还拿她当小孩看。”
黑影声音略起波动,“后来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她喃喃重复了一遍,像是想不起来,“他们走的时候,我求父亲让我和她一起回去,我想陪她玩几天,让她开心一点。父王答应了,他父亲也没反对,于是我就跟他们一起回去了。快到乌国的时候,开始频繁有人袭击队伍,后来知道那是乌国的低级造梦者,因级别太低,生存艰难,多年下来魔障颇深,总想抢夺高级造梦者回去繁衍后代,以此来改善血脉,让后代继承高级造梦者的能力。”
声音渐渐染上恐惧,“明知道这么危险,我还拉她出去玩,我没想到他们连七岁的孩子也不放过……”
“你们被掳了?”黑影身姿有些僵。
她手紧抓着被子,却怎么也止不住颤意,“她太小,那些人对她不感兴趣,本想扔了,可听说她就是乌国长公主,就改了主意,把她圈禁起来,准备养大了再行事。”
“那你呢。”
“我?”齐妨惨笑一声,“我虽没及笄,好歹比她大,又不是造梦者,更是毫不留情准备往死里折磨,她想阻止他们,却被打个半死,和疯子关在一起。那些疯子全是血脉稀薄的低级造梦者,对乌国皇室本就恨怨得不行,她一入笼,虽不能碰最后一线,但又和完全糟蹋了她有什么不同?”
黑影异常地沉默下来。
她直哭得眼泪结疤,一层又一层,“最后她硬生生造梦,把所有人拖进了梦里,带着我逃出来,被她父亲找到。”呆呆地仰望着头顶纱帐,“那时我就知道,我不可能回去了。她受创太大,回到皇宫就大病不起,终日昏沉不醒,高汤热药下了好几副,却完全没起色……好不容易醒来,却是叫我走,说对不起我,毁了我清白,她会叫父王来接我。”泣声又起,“我怎么能走,我怎么能走?明明是我对不起她,她又昏睡过去,再也没醒来,我找到她父皇,请求留下在她身边为奴为婢侍候,不求原谅,只求心安,可她父皇却念及我身份,给我女官做……”
她仓皇地爬下床,跌跌撞撞地在他面前跪下,“她好不容易醒来,性情喜怒无常,总给我难做,还告诉我她一直在迁怒……”
他思绪万千,冷不防她有此举,被她撞着了正面,立即转过身去,给她一个黑沉的背影。
但显然齐妨浑然不觉他是谁,只一径泪流满面,双目红瞪,嘶声道:“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每个人都该有一次被原谅的机会不是么?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多年了,她当年犹能不怪我,如今却变成这样?”
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黑影只是默看她一会,旋即走向窗边,准备离去。
“帮帮我!”齐妨神色凄惶地叫住他,膝盖布料在地上磨出刺耳的擦声,声音如泣如恳,“帮帮我?”
他未转身,只平静道:“我会帮她。”
帮她,便是帮你。
齐妨像是听懂了他的话中意,又哭又笑,状若疯癫。
——
“贱奴小漆见过公主。”年轻的女奴布衣粗衫,跪首下来,恭敬地拜道。
她盘膝坐在矮案后,脸色阴沉望着身前跪着的人。
他站在女奴身边,淡淡道:“公主,这是新来的奴隶,叫小漆,手脚麻利,处事利落,故特派来此服侍您。”
她探身过去,抓那女奴的下巴,粗暴地转来转去打量,嗤嗤道:“这是第几个了?”
他脸色不变,“记不清,约是十来个吧。”
她一把甩开女奴的脸,冷睨他一眼,“你有完没完?”
他看着她,静静摇头。
气氛滞了一瞬。
她倏然出手,接连几掌,不是对他,却是对一旁巨大的鎏金书架。那书架上空空荡荡,所有的书早已被她烧得一干二净,且书架直通殿顶,却没固定,只脚下两侧堆重石以阻隔,她掌风所向,正是那数块重石。
他面色陡变,忙慌要去阻止她。她却笑得放纵,闪身躲了开去,又是几掌扫出。
石块暴碎飞溅,灰尘直荡三丈高,呛人的气雾中,“轰隆隆”并刺耳的摩擦声,巨大的鎏金书架缓缓倒下,朝三人直直压逼而来。
女奴惊恐地瞪大双眼,想逃却无处逃。
她忽然停住,就站在书架下,笑望着他,不躲不闪。
他几乎是惊骇失措,飞快掠身过去,一把抱住她就往旁边地上一滚,最后几乎是擦着书架被挤了出来,险险避开。
而那女奴……
他放开她,爬起身,朝身后看去。
满殿屏风早已被她摔砸毁坏一通,被他命人清理了出去,仅剩几个蒲团,若非这样,数十座屏风略阻一二,那女奴或还有救,只是……
人世之事,人世之事!
他向前走了几步,脚尖踢到书架顶。
岂能……一开始就算好?
她躺在地上,蜷起身子,掩面不语。
男奴来来回回走动,迅速清理着满殿狼藉,他把她扶到耳殿坐下。
淡声道出一句:“你放心,我不会再找人来。”
说完转身就走,要往正殿去帮忙。
她趴在桌沿,尖削的下巴戳在臂弯里,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背影。
“你放弃了?”
“不会。”他停下脚步,“我会留下来。”
缓缓回头对上她的眼,“就我一人服侍你,你若想杀,便来。”
她眼睛突地厉睁,怒气剧涌而上。
他毫不犹豫转头,再没回看一眼。
……
终归是你我二人的事,不该牵扯到他人。
你恨我无故拉人识得你,使你不得从世人记忆中解脱,既然如此,便让我一人来记得你,只要我在,你就不能彻底离去,是苦苦相抗,还是互做维系,且看谁撑得过谁。
第43章 血欢
茶杯骤然飞出,砸在一男奴头上,掉在地上,碎成数片。
一干奴隶颤颤巍巍跪了几排,伏首连声乞求:“公主饶命,公主饶命。”
他端着托盘过来,见这场面,顿时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