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哉!
一只手抓住她的,“公主。”
声音里含了疑虑。
她没挣开,顺势拉着他出殿。
清气吸入鼻中,这才好转许多,转身看了看,她目色沉冷下来,“方才怕是入了谁的障了。”
他眉梢一动,向来时路上望去。
小僧童跟在一人身后,正从那缓缓而来。
那人方额宽脸,横眉怒目,须发皆无,颅顶点十六道戒疤,着黄裟,项间挂一串巨大佛珠,色泽敛纯,只一眼便知不是凡物。
那人走至近前,见得二人,眉头挑了挑,疑道:“奇怪,竟都只差一步……”
话语轻不可闻,却被两人实实在在听入耳中,便知这人压根没想隐藏。
小僧童在一旁笑着替双方引见,“二位施主,这位便是生相大师。”
他眸色微闪。
生相,珍稀级堪舆师。
亦是下了邀贴请夜息来此造梦的人。
珍稀造梦者与珍稀堪舆师……
手指下意识紧拢,指节尖韧得发白。
她不耐地抽出自己的手,上前一步拱手道:“乌国夜息,见过前辈。”
生相手中浮沉不咸不淡地托住她,“公主客气了,远道而来,不甚荣幸。”
他默声行了一礼。
生相一脸意味深长地受了。
他站回她身后,不发一语。
“前辈,此地是有何特殊不成?”
生相看向她,“此话怎讲?”
她面无表情道出先前所见之景。
听完,生相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殿内,“你二人竟都看到了,莫非……”
她正欲听他说下去,生相却止了话语,朝她道:“公主这是与若相有缘呢。”
作者有话要说:最后一个故事终于来了,如果说,谢薜篇是我最喜欢的故事,那么若相篇,是我写完之后心里难受的一篇故事,因为我所想表达之物,所欲释怀之事,皆借这篇故事完全说出来了。
第31章 杜蘅篇:金玉书(二)
京城有杜培二家,皆世代供职于翰林院,享清流正名,然这两家真正荣升时,得从《大远成典》编撰一事说起。
上德初年,帝召翰林院大小官员主持修撰一部攘括百家之学的文献集,编撰队伍从一开始的数百人增至后期大典初成时的三千余人,这部文献集,倾尽百官心血,历时十年终大成。成后帝甚悦,封赏翰林院全体大小官员无数,其中地位最高的一路升至正二品文较,共有两人,即《大远成典》主编,杜元,培玉。
说来也巧,杜元与培玉不仅同年举进士,更是一同被点了翰林,再往上追溯,祖家都在白鹤书院。
种种巧合下来,二人自是相交甚深,朝堂之中,你来我往,皆互有照拂扶持之力。
两人虽不是同年成亲,却于同一日诞下麟儿,杜家儿为杜蘅,培家儿为培嵘。
京城中人凡知此事者,无不津津乐道,极是羡也。那培杜二家子,不仅身世大同,又皆生于书香辞海隽隽贵气中,以至那些年京城中广为流传这么一句话,“杜家若相,培家少嵘,姚黄并蒂,金玉书也,前程道道,尽铺赤锦处。”
其中若相是杜蘅的小字,因相较于其名,他的小字更为人所知,故有一言。
杜若相便是这次的东主。
“公主认为,最后若相为培嵘焚上香了吗?”
三人走近那蒲团,生相蹲下身拂了拂正中那只蒲团上的尘灰。
她静看着生相的动作。
生相看她不答,自顾自说了下去,“培嵘此去,没能等到若相为他焚香。”
“出了何事。”
生相一截横眉拧了起来,“他二人不愧是应了那句话。”
“什么话。”
“同生同灭。”
见她沉默了下来,生相把浮沉搭在手弯里,“这其中弯弯绕绕我也说不清楚,公主先随我去见两个人吧。”
“何人?”
“若相的父母。”
——
又回到客院,拐到靠里头一排院落,敲门告知来意后,杜家夫妇打开了门。
见到几人前来,杜若相的父亲还算平静,杜夫人却喜不自禁,像是绝望已久的人终于抓到一线希冀,提到杜若相时,更是泣泪涟涟。
十三年前,杜若相与培嵘刚满七岁,却传来培家犯事,举家被捕下狱的消息。剧变猝不及防,死亡更加如影随形,秋末的一天,培父培母并一双祖父母及府里一干下人奴仆尽数伏血街头,只余七岁的培嵘一早被托付至杜家,杜元不忍看挚友一家血脉就此断绝,领着一干翰林院官员在宫门口跪了三天四夜,这才堪堪保住培嵘的命。但也就仅此一人了。
此后,杜家把培嵘收作义子养在府中,仍与杜若相同伴同住同玩同食,两人情谊虽金坚,但培嵘少时遭此横祸,性情自然与往日里有些改变,其中之一便是日渐荒废了学识,立誓此生再也不碰书。
当时世人皆扼腕而叹,说杜蘅培嵘二人,本应前途光明,不可限量,若无此变,十年后,朝中定又是一对杜元培玉,说不得还青出于蓝更甚于蓝。
然幸与不幸,皆在这二人之间,因此后培嵘弃文从武,渐露锋芒,广受军中老将好评,而杜若相子承父业,极擅煮酒论诗,曾有一《纸上论》论遍天下,名动京城,朝中陛下阅毕,更是不惜吝赞。
金玉双书,变成一文一武,若任其继续下去,亦是仅次之美景,京城上上下下谁人不乐见之?
孰料,两人十五岁那年,杜若相于会考当日失踪,却是弃先前佳绩不顾,隐遁虞城山作寺,执意要剃度出家。
杜若相这一去,便是七年未归。
杜家一双父母,一夜之间愁白了头。
而据闻,杜家夫妇曾在杜若相剃度后,奔赴军营苦求培嵘前去相劝,谁知培嵘二话不说一言拒绝,杜家父母惊愕之下,是满满的遗恨难言,悔恨当初。
至于这究竟是憾何悔何,谁也不知。
后来,培嵘随靖国公出征边疆,经年累月不见回。
培嵘二十二岁那年,朝中最惨烈的一场征夷之战在边疆爆发,培嵘为给靖国公争取时间,以一己之身拖住敌军,拼死守城不弃,城破当日,战死沙场。
谁都没料到,当年那一句同生之语不过是世人戏言,岂知有一天它竟会实现得如此彻底。
就在培嵘身死之日,本于寺中侍佛的杜若相因久病痨疾,亦随之去。
旧人闻叹,不愧花开花谢之名,无先后也。
至此,才是真正应了那句同生同灭。
昔日金玉书,如今皆残卷。
赤锦亦染尘,此生难再复。
——
“他七年都不曾回过家……”杜夫人垂首落泪,眼圈氤得发红,“他自小便不开心,一个孩子,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忽有所感,向门外看去,竟似若相长身遥立于院中静望来,眉目疏薄,默而不语。
她脸色有些难看起来。
目光在她面上停顿片刻,“公主,有何不对?”
她蹙眉而评:“此梦甚棘。”
他似暗叹一声,“是。”
岂止是一般棘手。
她转向生相,“梦主既已身死,难道要入回忆驱梦?”
生相摇头,从袖中取出一样物事,却是一根木鱼槌,“算不得真正的回忆,此物上凝了一丝若相的魂息,凭此息可入梦。”
“可驱梦成功又如何,当事人并不知晓。”
生相听了,只淡淡一瞟院外,“他真的不知吗?”
她没去看,心头却是明了他的意思。
那杜若相怕是执念颇深,不仅徘徊此地不去,还留下一缕魂息供以造梦。
“他生前便已托我此事,可彼时公主未曾醒来,这才拖到今日……他虽故去,我承他之托却是要为他了了这桩执念。”
她目色淡淡,“当初我国二公主欲请堪国古思共商造此梦。”
生相仍旧是那副平稳无波的语气,“他们造不成。”
“为何?”
“造梦者级别太低,堪舆师……”他话锋一顿,“怕是自己都自顾不暇。”
“古思太子成名已久,又怎么会自顾不暇?”
生相扫了一眼漠然站在她身后的他,“这可不好说,他又不是出世之人,身在凡尘,总会自顾不暇的。”
她扯出一抹笑,“大师真厉害,了解这许多。”
生相显然不愿纠缠,“你若想知道,自己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