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任留他,让他至少过了年再走。
阴历1943年11月初,还有两个月也就过年了。方无隅想起当年在云城,他和孟希声一起过除夕夜,12点的时候,孟希声还煮过一碗长寿面给他。
方无隅同意了,到明年再走。
东面三楼很快传开,那位姓方的怪医来年就要离开。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有些人到哪里都改不了破脾气,方无隅就是这种人。大家多少有点欣喜又有点遗憾,说不清楚,毕竟被他“折磨”过的人不在少数,而他那张好看的皮囊张扬的个性又为他赢得“爱慕”。
护士们和病人们便总是说着方医生如何如何,很快方无隅这不知是恶名还是美名就成了大家谈笑间的一个话题。有次一个护士从孟希声所住病房外的走廊路过,笑着说方医生昨天吃饭的时候把茄子比喻成中了毒的屎,怎么会有人要吃这种东西,对面爱吃茄子的某某医生与其争辩,方医生就对着他盘子里的茄子说,长长一根,紫漆嘛黑,软趴趴的,你说,像不像一条才从身体排泄出来,沾着空气就中了毒的屎,方医生就这么屎来屎去地屎了半天,成功倒了人家的胃口,搞得人家差点要去掐方医生脖子。
孟希声只听到一半,对方的声音已经过了走廊,他忍不住笑了一下。
孟希声是打过仗从战场上撤下来的战士,也是为国尽力的英雄,他的吃穿费用都由军队报销,医院还给他配备了一个贴身照顾他的人。他到医院没多久,就被搀扶着在云城各处逛了一圈,他看不见,只能请身边的人为他详述面前的景致,慢慢和记忆挂钩,知道哪里变了,哪里没变。
日子慢慢推移,他平淡无波地进行疗养,平淡无波地和病房里的病友们聊天,天气越来越冷,他知道一年又要过去了。
除夕夜,方无隅值班,一个护士跑过来,说疗养区有个病人出现问题,值班医生找不出症结所在,想请方医生过去看一看。方无隅大过年地也忍不住骂人,我他妈又没多出一双手一双脚,还要帮你们跑其他病区,一边骂着一边穿过两栋大楼间的平地,终于在孟希声住进来五个多月后,踏足疗养区。
到底连方无隅也束手无策,又请来主任,一直折腾到晚上11点多。方无隅累极,躲在过道走廊抽了一根烟。他低头看表,11点57分。又改换手臂,盯着那串金链子出神,直到烟烧痛了他的手。
方无隅推开过道的门出去,而孟希声正巧在病房里开了嗓。病友们晚上不睡觉,聊天守岁,直到12点,还请孟希声来唱支曲儿。也没人知道孟希声以前唱戏,孟希声也没唱戏,他的嗓子常年不吊,大不如前,更不消说吸入过毒气后,声带遭到损坏,别说唱戏,话说多了都会嗓子疼。
孟希声笑道:“唱什么呢?”
大家纷纷报了一通滑稽的歌名,笑成一堆,最后还是让孟希声决定,他想唱什么就唱什么。
孟希声沉吟了一会儿,想到该唱什么了,提了口气——
“福自天来喜冲冲,福如东海水长流,瞧空中来了三位仙,增福仙,增寿仙,刘海儿本是那海外的仙。神仙不落得凡间,差派人来送吉言。”
“太平歌词!”有人插嘴。
孟希声没停,继续往下唱,大家给他打节拍。他想起当年方无隅在除夕夜唱过太平歌词里著名的《福禄寿喜》,便依样画葫芦,就连当年方无隅现编在歌词里的笑料他都记得,一字不差地唱出,笑倒面前的大家。
“聚宝盆内插金花,富贵荣华是一家。发财啊,各位!平安啊,各位!”
正巧12点,大家互相道贺,新年好,平安发财。孟希声还是笑着,低下头,如这些年养成的习惯,轻轻说一句:“生日快乐。”
话音方落,却听病房里的欢闹声戛然而止。大家一窝蜂地做鸟兽散,孟希声听到他们说“查房啦!”“叫你笑那么大声!”。他也连忙站起来用手去摸床沿,这群没良心地各自跳上了床,捂进被窝,把他丢在原地不管。
孟希声看不见,行动缓慢,中途略带磕碰,撞到了不知是谁的身上,顿听有人深吸了口气,他便知苗头不好,连声道:“我马上上床、马上睡觉!”
他在一片黑暗的世界里拼命摸索,手腕突然被人扣住。他打个激灵,对方摸到了他腕子上的表。手掌宽大,并不如何沉厚,却意外紧实。孟希声不胜其力地挣扎了两下,却听到对方呼吸紊乱。
“表都停了。为什么不换电池。”声音低沉得不像话,但每个字都很清晰。
孟希声怔住。
世界突然安静,明明窗外还响着大年夜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可这间病房却拨冗出尘,自成一国。
方无隅身上带着消毒水味和刚救回来的那条性命的血味,还有一星半点的烟味,现在一股脑地往孟希声鼻子里钻。他在方无隅的怀里停住不动,紧紧攥住对方白大褂的衣襟。
“12点09分。”很久,孟希声才开口,幽深的眼睛在一点点漫上来的光泽中竟宛如恢复了神采,“是那天我在船上醒来时看到的时间。”他像是要站不住,借着方无隅支撑,“醒来后,没看见你。所以我不想让它再走下去了。”
他被方无隅狠狠抱进了胸怀,在那么多个日日夜夜之后。
很奇怪,这一生他和方无隅再亲密的事也做过了,可孟希声最不能抵抗的,反倒是方无隅一个简单的拥抱,以及亲吻,像是化繁为简,或者返璞归真,让他身心颤栗,难以拒绝。
孟希声把泪水砸在方无隅肩头,慢慢哭得越来越大声,惊讶了所有旁观者。
1944年大年初一,孟希声重遇方无隅。他抱着这肩膀比从前更为坚实的男子,哭得一塌糊涂。
第26章 烽火天
赫连说过孟希声像竹子,也对方无隅说过,他像飞鸟,注定要迁徙一辈子。不过好在方无隅并不害怕,因为他骨子里就不受束缚,偶尔累了暂做休息,然后继续扑向天空。方无隅听完之后,就觉得赫连是个缺心眼,动植物让他比了一堆,他很想给和赫连看看眼科,是不是他眼里就看不进人。
现在方无隅想想,赫连的话也有几分道理,但不尽然,因为他这只鸟不愿意停下来只因为看不上其他树枝,若是孟希声这一根秀竹,他愿意栖一辈子。
1944年1月,八路军、新四军相继发起猛攻,方无隅在报纸上看到赫连统领的那支军队的捷报,拿来和孟希声共享。
1944年4月,国军在豫湘桂战役中溃败,孟希声得知了他的上峰虞师座在战争中牺牲献国,方无隅对孟希声说,当年不告而别,他偷了虞师座一辆卡车,看来是再没机会还了。
1944年5月,中国远征军强渡怒江,发起了滇西反攻,孟希声告诉方无隅,在滇西的古树林里,曾有人救过他一条命,不然他早已丧命在毒气缭绕的怒江之畔。
方无隅不走了,辞职书信最终被主任留在了锁起的抽屉里,想以此来威胁方无隅再敢瞎搞就把他辞了,方无隅甚为无辜,我瞎搞什么了?主任和他辨了二十多分钟,最后气得差点要脱鞋扔他。
大家都知道方无隅不走了,依然说不上欣喜还是遗憾,倒是看到性情古怪的方医生开始抽了空就往疗养区跑,去看那个瞎了眼损了脸的年轻人,那年轻人性格清冷,但不至于冻人,像化了冰的湖水,波光潋滟,触手微凉。医院公认方医生是个神经病,可这神经病碰到了那一池清湖,神奇地化作绕指柔,竟露出旁人从未见过的温柔来。
当然神经病永远是神经病,哪怕是那年轻人,也有经不住这神经病的时候,摸着黑在病房追打方医生,方医生欺他看不见,故意绕着他跑,年轻人气得喊,你敢欺负瞎子?方医生大大方方地说,为啥不敢?
而每次那年轻人追累了,或者绊跤了,方医生总能第一时间就接住他。
医院公认方医生长得好看,而那年轻人,若是没有脸上的伤,若是视力恢复,应当也是好看的,大家这样说着,遗憾地叹气。
下半年,孟希声出院,住进了方无隅租的那间房子里。
每天方无隅给他准备好饭食出门,下班归家时带着从医院刮来的伙食当晚饭,省一顿饭钱。他领一个人的工资,每天多带一个人的饭,不要脸地光明正大。两人围桌吃饭,方无隅给他讲医院的趣事,孟希声就和他谈论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