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吾率先下车,走到她这一侧拉开车门,温和道:“下车吧。”
杜泉连忙从车上下来,那逼仄的空间确实让人气闷,她硬生生憋了一身汗,下车被冷风吹着顿时缩成一只鹌鹑。
陆吾瞧见她头发湿着,叹了口气将自己的帽子戴在她头上,不容拒绝道:“戴着,否则会生病。”
“噢,好,好我不脱。”
她抬眼触及到他那眼神,有点受不住里面的东西,像是被烫了爪子的猫,连忙缩回手塞到衣兜里,瞪着一双大眼无辜地看过去,乞求他别再做什么多余的事。
陆吾错开视线,转身向院门走去,轻轻一推院门便开了,杜泉犹豫地站在门外,怕陆吾会把她带进去杀人灭尸。
关于他是不是好人这个问题,她现在还不确定。
正犹豫,陆吾停下来看着她认真道:“我不伤害你,走吧。我从银九跟前把你带出来,若你出事,银九不得寻冥都的麻烦吗?那是一个疯子,我目前还不想招惹。”
“那你以……后会?”杜泉快速抓住话头,反问。
陆吾笑了一下,拢了拢大衣领子,说:“我不会,可有人会,你难道还看不出来么?在他身边就是永无宁日,只有数不尽的麻烦和危险。即便伪装得再风光霁月,根确实黑的,是从阴暗深渊长出来的坏种……”
“陆大人!”杜泉冷声打断,她实在受不了别人背地里这么抨击银九,他已经很用心的救人了,为什么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个坏的,要给他安这种莫须有的骂名。
陆吾顿住,咽下嘴边的话,他沉沉地看着杜泉说:“果然,有些东西是变不了的,你这是非不分的毛病,轮回多少世,都刻在骨子里。”
这是在骂她吧,杜泉皱眉看过去,正要反唇相讥,陆吾摇头失笑,抬起手投降。
随后又随口说道:“留在他身边,不怕么?”
“有什么……可怕的。”
“没你可怕,忽晴忽阴,神出鬼没!”她默默地在心里数落了几句。
陆吾一边往院子里走,一边说道:“洛姬和姬无命只是小喽喽,穷尽一身只为一己私欲,想永葆青春,想长生不老,这种货色既贪婪又可悲,只要掐住命脉,可以轻易摧毁。然而,真正的‘恶’,只是为了摧毁,无欲无情又不惧生死,只要有一丝灰烬不除,就会成为熊熊大火。银九‘弃恶从善’想做圣人,可笑至极,背了一身孽债,能逃到哪里。你且看着,银公馆必遭灭顶之灾,你不就是想知道自己身世么?我告诉你,随我离开吧。”
杜泉看着他,仔仔细细地盯着他的眼睛,忽然说:“你嫉妒。”
陆吾挑眉,“嫉妒谁?”
“银九。”
“不,不是嫉妒,是憎恶。”他兀自点点头。
杜泉向前几步抓住他的手,刚触及他的指节,就被快速甩开,可见她探知人心绪的能力,他是知道的。
陆吾动作突兀,自己做完似乎也觉得反应过激,于是后退了几两步,拢了拢衣领,说道:“我能安排你离开这儿,天高海阔,银九绝对找不到你,。”
可我不想离开啊,这位大哥!
杜泉莫名地看着陆吾,总觉得他很心急地想把她带走,不惜屡屡贬低银九,还有那规劝的语气像要救她脱离苦海似的。
他是不是知道什么?
“银九有很……厉害的仇……人么?要害他。”
“是,死敌。”陆吾很确定地回答。
“我不走。”杜泉越过他的肩头,看向院子里,竹林摇曳,带着冬日特有的枯败,沙沙地响。
她说:“时逢乱世,哪里没……有麻烦?人们争权夺……势,妖啊鬼的也拼个你……死我活,你倒是说……说哪里安宁。即便你们冥都,难道就与世……无争吗?”
“听起来,也有理。走吧,去看看你是……”
“不是你……说我是谁,就是……谁。”
她不会随便就认领自己身份。
陆吾回身看她,笑问:“那你觉得,你是谁?”
“我……”
“你不想知道,为何逆天改命活了下来?不想知道父母,亲族?”
杜泉张了张嘴,被陆吾连番逼问,她只能承认,“我想。”
陆吾点点头,“想,就跟我走。”
穿过拱门,她被带到一处废弃的园子,虽破败不堪,可整体的布局还是能看得出以前的辉煌奢靡,雕琢精细的楼阁,造型奇绝的假山,河道上的白玉桥……
这里有很深沉的记忆,回荡着歌声、琴音,也有欢笑和悲伤,空气里似乎残留着着胭脂味和酒香。
她看向最中间的木楼,五层楼,静静地伫立着,世事变迁似乎在它身上并没有多少痕迹,像是被人刻意保存着,相邻着还有几座三层的小楼,呈扇形分布在园内。她打量了几眼,发现这地方和那日在梦境中看到的一模一样,木楼匾额写着“百花楼”。
这就是梦境中那个灯火璀璨的花楼?梦境与看到的东西重叠,她有些恍惚,仿佛踏入历史长河,走进一段沉重的记忆。
她又想起,那脆生生的一句:“十三钗”
是里头的姑娘么?是和她长得一样的女子吗?她隐隐有几分紧张。
她走上木楼,抚摸着里头的木台、桌椅、还有楼梯……
“呜呜……咯咯……”里面的笑声和哭声一股脑涌进脑海,她凝神感受了一阵后有些恶心,只好扶着墙喘息。
“好重的怨……气,咳咳……咳,这里死过很多人……吗?”
她回身问陆吾,却发现……他没了身影。
“砰……”厚重的木门在身后重重关闭,风吹起了里面的绸幔,白沙帘,隐隐绰绰,她似乎看到了人影晃动。
这个陆吾果然不是个光明磊落的人,这又是使得什么阴招。
她倒是不怕,在这里她并没有察觉到丝毫杀气,只觉得沉重压抑,好像这地方埋了许久的心事都没来得及诉说。她转身走上楼梯,沿着二楼回廊走动,视线始终落在天井处最中间的台子上,那里垂着纱幔,被四周的风吹得晃动起来,“铮……”琴声起,紧接着有女子唱起来,腔调软糯,婉转,是昆山腔,杜泉并不熟悉这曲子,也不知这人唱得什么,只听出有几分哀愁。
她寻了一处椅子坐下,胳膊支在栏杆上托腮坐着,她闭着眼听曲,忽然闻到一股香风接近,她连忙睁开眼,就发现一个女子从楼上走下去,她抱着琵琶,头上斜斜挽着发髻,发间插了许多钗子,长长短短,全是素色木钗,钗身镂空雕着花纹,精致却不名贵。中间唯有一只不同,正是她坠入染墨湖后水猴儿给的那只梅花簪,梅花型,镶了红宝石,在她乌黑的发中闪出一点红光。
只这一点就让她如此不同,和身上的大红衣裙相得益彰。
“十三钗!”有个声音从杜泉身后响起。
那女子回首看来,眼波流转,眉眼带笑,杜泉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连忙摸向自己的脸,“她……和我……我们一样。”
她看着那女子,顶着和她极为相似的面容,却和她完全不一样的风情,那女子笑得美极了,眼睛里盛着漫天星辰,直直得望向杜泉身后。
杜泉僵着脖子回头,身后空无一物。
她叫“十三钗”?
被唤了一声十三钗的女子,复又回过身去,她步履轻盈的走上台面弹唱,声音清甜,情意绵绵,似乎要扎到人心坎里去。
“呼……”风来了,将幻影吹散。
转眼这里兵荒蛮乱,无数女子尖叫,鲜血顺着楼梯往下流,滴滴答答溅了一地血花。
杜泉看到十三钗了,她腹部高高隆起,整个人丰腴了不少,她被人扔在地上,发间的梅花钗“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忽然有一股力道向她袭来,红线如情丝密密地将她捆住,她被红线吊起来,狼狈不堪,已看不清俏丽的样子。
她挣扎着想护住肚子,却动弹不得,她像是在乞求,却得不到丝毫怜悯。
“砰”红线撤离,十三钗摔在地上,蜷缩成一天,吐出一口血,她紧紧抱着肚子,已经发不出声音。看着她,杜泉觉得自己身上也很疼,肚子里犹如刀绞,竟也瘫倒在地。
她看到一个人的衣摆,银白色,像是把月光织在了绸缎上,他踩着一地血腥走到十三钗身边,缓缓蹲下身,他低头看着那个女人,抬手放到她脖子上,轻轻一捏就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