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猴架胳膊在他脖子上说:“申叔,少说话啦。你真是不给人省事。”
申鲍知道他说的是桑老板的事儿,理亏在先,便没吭声,前座亮子开腔说:
“见证历史的时刻叔哪能不在场。”他转头一手撑窗框,看了眼申鲍,状似无意。反光镜里射出三道视线,申鲍躲开亮子,不设防跟正驾驶少年眼睛撞了个满怀。
“阿扁。”
副驾驶的亮子叫了声,正驾驶的少年回脸一笑,说:“亮哥,我的开车技术你就放心。”
亮子拨弄测听器塞蜗线进耳朵里,阿扁单手丢了盒烟给亮子,拨开副匣,说:“BBC都秀不过我。”
亮子正抽着烟,一下子漏了嘴,边笑边喷了口烟:“阿扁,你都是哪学的?”
“阿扁吹牛皮可以啊。知道BBC什么尺寸吗?学个缩写装老外呢?”
后头的瘦猴绕过后背捅了把阿扁瘦骨嶙峋的身体。
“英文是不会说,谁还没吃过巧克力甜一甜啊?”阿扁笑笑,没说下去,瞄了眼亮子。亮子替他阖上关了半盏的匣门。
“阿扁,前头有个坡路,小心点。”亮子望眼前视窗,拇指按唇角划了条笑意,车道驶入左转弯,急转。他笑说:“邦哥每回走过这都说很像香港那电影的场面。”
阿扁一边观察后视镜的车流,说:“无间道?”
“邦哥说他从来不看这类黑道片。就好像战士不爱看老美拍的那些战争片。”
亮子撑下巴颏微晃了晃头发,从左斜挑一下双眉,对瘦猴说:“老三你也看过?”
“年纪还小咯,跟大家看咯,谁想过,长大跟他们做一样的事情咯。”瘦猴笑说,“阿扁跟片里的傻强还挺像呢!”
阿扁踩了油门,黑里透白的脸微红,佯自强嘴:“傻人就有傻福,不好?”
车内一行人跟着笑,申鲍坐于其中,好似围拥的小虾米半分不敢动。
车子驶到前行,正要加速转行,忽听一声枪响,随即崩破的玻璃碎渣在眼前炸开。几乎同一时刻,申鲍来不及呼吸,不待逃跑,身子被人用力压在身下。
驾驶员急打方向盘,不断□□,轮胎轧地如悬走钢索爆鸣与火星一迸齐发,刺啦啦划了条又锐又尖的电光火线。
用身子把申鲍紧紧压在身下的瘦猴大叫一声:“亮哥,有诈!”
此话一出,正驾驶的阿扁操车左打,咬牙接在瘦猴后头说:“亮哥,到头了!”
“他妈的你还真的当傻强啊?”
亮子拿脚踹了他一下,一把扯他的衣领,坐到正驾驶位上。“傻强去死懂不懂?”
他揪着阿扁扔旁座挡枪发,瘦猴探身往车窗望一眼,无数警车闪灯,如灯火一般流淌警鸣嘹亮。
他支枪,迅射一发。躲在窗头的警察很快缩头躲开,再架枪闪现,已然四面楚歌。团团包围。
“怎么回事?”
申鲍吓得嘴唇发白直哆嗦。
“怎么回事?是你这人卖给警察消息的吧?”瘦猴抵挡不了警察的火力,干脆缩下。申鲍探了头欲看形势,脑袋被人用力按下。
“趴下!”瘦猴压低声,“想活就趴下。”
“老三。”
亮子低叫了声,轻扫旁座阿扁一眼,以迅雷掩耳之势拿手铐给他双手直接锁了上。
“你的手。”
瘦猴只低眼扫了下,手腕跟并齐的三根指头已经分离,骨肉相剥,他甚至毫无痛楚,好似人的痛觉保护从他身体里彻底剥离了一般。
“小孙。”申鲍第一个尖叫了起来:“你的手,手……”他声音渐转颤抖,危栗。
瘦猴举起左臂,用嘴咬了单手袖口撕下一长道衣料。右手的三根指头仍处于诡异的欲黏而断,类似年糕沾在了酱汁丝里,咬断了中截,血丝却仍缠绵悱恻地黏连着手指里的各处骨肉。
瘦猴使用左手紧箍敷缠在手指上,亮子仍把控着车盘,嘴里被亮子封上了胶贴的阿扁奋力挣扎,欲以头撞车门。
车窗茶玻璃色映出了一张暴眦,血管绷裂曝青的少年脸。他如同要逃出这个恶魔车厢似的不断用头,或身子撞开车门。
忽听车后座一声惨叫。
亮子扭头看的一瞬,车不受控,跌下了坡谷,车身飞出之刻,车内所有人咕咚咕咚全转滚其中,如草球似的一路往下。
警车忙不迭刹停,门开声猎猎和风,训练有素的警装队伍分几列刷刷下车,举枪,一步一察如猎狗般敏锐警惕。
草摆而风不止,尘扬土飞。
警察扎步往车坠处探看,细看没着,忽一团黑影落在跟前,众人齐声而腿,枪首上膛声声利落。
打头的一个谨慎往前察探。
一截连载一起血肉模糊团在地上。
是被扔出来的三根手指。
仍被血液黏在一块。
警方大变脸色,方举枪示意,前头坠车坡谷传来轰一声响。被警车三面围绕一面靠林的中心点燃起烈火,卷席了车身漫天火舌高飞。
这一天,被定为劫救龙兴邦的XP1计划告以失败。
以车内一死告终。
一身崭新整装的警察行列分多小组,在此处及方圆进行搜索。窸窸窣窣的衣料声在树林枝桠间,草叶满挂露珠,打湿了他们行走的靴裤。
被扑灭的桑塔纳成了一团废墟,一名持枪人搜寻车身,迅速靠近,残肢断骸一股股熏出臭味,往里头看。被烧成焦肉的男子缺缺断断地斜横后座。衣裤都被烧成了灰烬,皮肉有部分也烧焦了,骨头从中暴露在了空气中,猎猎的漆白。
身后踩踏草叶的声音传来,这警官后视,成片半人高的草株里走来此次行动的小组长。
“死了?”高级警官皱起浓眉。
年轻警官点点头,高级警官使了个眼色,他边手扒车箱迅疾地往里跳进,坐在屁股丢了大半的正驾驶座上翻找资料。
“车上本还有两个。”年轻人转首说,“我开枪前已警告过他,可他不听,只好进行反击。”
高级警官转到前座,“不是你的错。”他望了望四周憩静的山谷坡林,小警察没作声,低头检视。
“扫黑要稳步进行啊。”
他说完,掉头走了回去。
搜查了近两小时,盘踞一带山丛林脉的警察才陆续撤回,瘦猴的尸首自然也被带回核实身份信息。车开动了,引擎鸣啸越行越远,撤离出了坡道,苍鸦逡飞。
上午近十点。
泥骸地下忽传来人扒土直身的动静。
一个年轻人探直身子望了望四周,顶头,蓝天白云,翠山崖峰,近旁甚至嗅得到泥土与尸体烧烂后留下的残焦。
他纹丝不动了一会。
身下泥土崩裂,绽开的窟洞里现出一条如毛毛虫般蠕动辗转的身躯。年轻人微黑的脸朝他笑了一笑,旋替他扒掉尘土。
被封胶带的申鲍的脸上充满了愤怒与恐惧。年轻人笑笑说:“申叔再待个一会半载,等人车到了,我再给你解。”
申鲍仍剧烈挣扎。年轻人为他撕半张胶贴,申鲍一得了空气,浑身的气和抖和惊慌害怕都化为了不可思议的错乱的舒适,亮子垂眸而看。
“亮子,你过分了。过分了。”申鲍重复着嚷两句,说:“电话给我,我给阿琳打。”
亮子却没动身,申鲍的气力都在方才的躲警中消耗了,挣扎和压迫也大大燃尽了他的信力和精神气。
亮子摇摇头,嗓门压低声:“别给她添乱了。”他扒开另一层土,手掌贴着一张脸上的土往外抹,申鲍半张嘴被掀开半张嘴贴着仍能说话。
“那人死了,死了。”他垂着肩说:“我看着他往窗外扔了一串东西后身体哗啦地炸在眼前像开了花。”
亮子没理会,一声不吭地把阿扁的脸从泥骸中掏了出来。探他的鼻息,仍活着。
申鲍说着说着眼泪鼻涕一块儿下流。
“头一回看到一个人在眼前跟烟花似的弹炸而开啊。”申鲍没了喊的力气,嚎也不是,奋哭也不是,声音越来越转了蚊鸣,将亮子的目光视若无睹地自顾自说。
“然后又坠下来。”他说:“在此之前,他是压在我身上的啊。”他为恐惧抖个不停,似乎那场汽车漏油的失火也会将他一并带入尸骨不存中一样言难成句,溃败得一无是处。
亮子沉默地盘坐在原地,下视着手中之人,陷入昏迷脸色苍白的阿扁。阿扁的肋骨可能断了几根,虽有鼻息,可连呼吸都好像困难,亮子只是盯看着,他的眼睑在战栗中抖起了浪花。